
文/黃興波
剛結婚那幾年,日子過得比較緊巴。妻子娘家離我們村只有四五里路,是一腳踏兩村的近鄰,岳父家有一處山坡地還和我們村緊連著地界。妻子嫁給我時,送親的叔叔、嬸娘們回去后不知哪個背地里編了個順口溜:三間破瓦房,山墻兩頭歪,檁條成駝背,椽子變火棍。這話灌倒岳母耳朵里,自然覺得臉上無光,當初可是自己做主答應的這門親事。
生米做成熟飯,說啥也沒用,要撈回面子,得想法子精準扶貧啊。
“窮不離豬,福不離書。”岳母以農村老思路的想法給我們兩口子下達了養豬任務:每年至少要賣三頭大肥豬!
張嘴的畜生要吃東西的,我們村人多地少,人才剛吃飽,哪有能力讓這幾頭豬吃好!
于是,岳母就把緊挨著我們村的那塊兩畝坡地當做幫了扶陣地。這塊地,別的不種,只種紅薯。岳母說:“紅薯能喂豬,紅薯秧晾干打成飼料也能喂豬。”
那條通往岳父岳母家紅薯地的羊腸山路,成了我和妻子發家致富的“綠色”通道。紅薯挖完挑回,把我家地窖塞得滿滿的,紅薯秧在地里晾干把小院堆得山高。秋雨連綿,紅薯秧淋濕發霉了喂豬可不行,得趕緊把秧子粉碎成面裝進瓦缸里儲存,這樣不吃潮、不變味,想放到啥時就放到啥時。岳母到我家伸著指頭點了點:頭號缸、二號缸、三號缸能騰出來兩個用,屋里地方窄,這樣那樣的,有大缸也放不下,要是有幾個四號缸,見空放著就好了。
岳母眉梢一展,果斷地望著我說:“明里你就和你叔(妻子喊爸叫叔)去寺彎挑幾個四號缸回來!”
我去挑缸?寺彎是河南地盤,離我們這兒三十多里山路,那地方我連去都沒去過,扁擔兩頭掛著兩個圓滾滾的不敢碰、不能掉的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小時候見過村里賣瓦缸的販子,大夏天的,挑著缸在村里走東串西吆喝,衣服汗濕得緊貼在脊背上,后臉脖子被扁擔磨噌得紫紅紫紅,想著就苦得很。岳母是為我們好,去就去唄,活人可不能把尿憋死,我就爽快地答應了。岳母臉上云去日出,滿意地點著頭。
聽說我要和岳父一起去挑缸,鄰居同族大嫂慫恿她兒子紅娃說:“我們家也缺兩個四號缸,正好有個伴,你也去挑兩個回來臥紅薯葉酸菜用。”紅娃比我小三歲,還未結婚,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毛頭小伙兒年齡,聽了她媽的話,激昂地說,不就是倆缸嘛,一百五十斤的擔子我也挑過,沒事兒!
因來回要走七十多里山路,當天下午還要盡早不盡晚趕回來,岳父頭天晚上就來我們這兒住下。那天早晨天還在黑嘛咕咚的,岳父就起床了,他把我倆的扁擔、繩子準備好靠在門邊,不吭不聲地坐在堂屋里吧嗒著吸旱煙,岳父是個實誠人,總是以行動去代替言語。母親喊了我兩聲,又出去到紅娃家院子里,紅娃家燈也亮了,母親聽紅娃媽在喊紅娃起床,跟他媽應了一聲就轉回來了。我起來洗罷臉,紅娃打著哈欠手里拿根扁擔過來了。這時天已露明,岳父對著堂屋的光亮看了看紅娃扁擔上掛的繩子,對紅娃說:“有根繩子細了些,回來時走山路怕不穩妥。”紅娃媽就趕緊回去找粗點的繩子。紅娃和我一樣自小沒了爹,怪可憐的,他是個大的,后邊還有兩個小弟弟呢,我現在也算是有個“爹”的人了,和紅娃比還算幸福。
我和紅娃跟在岳父后面上路了。已是初冬,山里霧大,開始出來時身上感覺涼嗖嗖的,走了會兒,腳手就熱火了。山霧裹挾著村莊里飄起的炊煙在山溝里亂串,我們如騰云駕霧的神仙一樣,狗吠雞鳴揭開了新一天面紗。我們翻山越嶺,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一個叫姚莊嶺的山腳下,仰望山頂,上面還住有人家,岳父說:“上到山頂在下個長坡,就交河南地界了,剩下的上十里路都是平路。”我和紅娃雖然心里有了個底,面對堵在眼前的這面大山坡,心里多少還是有些打顫,空手上坡尚且費力,挑著缸回來可咋走啊。七拐八拐了近半個小時羊腸小路,我們終于登上了山頂,穿過村莊十幾戶稀疏人家,便看到了山下一片開闊地帶。這時太陽冒出了桿把子高,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和紅娃來了精神,走在了岳父前面。這段下坡路有四五里路長,路雖狹窄,上面還算坦和,山腳下有一段路卻又窄又陡,紅娃說,這截路空著手都難走,能挑得成缸?我也是這樣想的,要是沒有這座煩人的大山堵在這里就好了!岳父悶聲地說:“山這邊的人祖祖輩輩挑缸不都是從這兒走的!”紅娃已經來了,他媽盼著他挑兩口缸回去臥酸菜,我啥也沒說。
日頭還未到頭頂,岳父領著我和紅娃到了寺彎缸窯場。原以為到缸窯場看到的是大缸小缸、壇壇罐罐滿地都是,到了場子讓我們的心涼了半截!缸窯場不但一個缸沒有,連個人毛也沒見著。岳父指著那個高煙筒說:“是這兒,就是這兒啊,咋沒缸了呢!”我們在場子里轉悠著,見燒缸的土窯周圍堆了些爛七八糟的東西,我和紅娃大叫著大老遠來白跑腿了。
這時一個胡子拉碴,穿著舊軍襖的中年人往這兒走來。“是來買缸的吧,缸窯停燒了,這兒馬上要建養豬場。”“舊軍襖”說:“現在不少農戶用木頭、水泥做儲藏糧倉,買瓦缸的人少了,剩下的缸轉在別處賣,你們可能是最后一次來挑缸了。”岳父往后望了望那個窯廠的高煙筒,我們就跟著“舊軍襖”走出了窯廠。
還好,缸罐存放在集鎮供銷社的大后院里,大號缸剩的不多,我們要挑的四號缸還不少。岳父細心地用巴掌拍拍這個缸沿又挪過身拍拍那個,噘著屁溝仔細地用手指頭蕩著缸底看有沙眼、裂印沒。選好了我們幾個挑的缸,一個一個用繩子綁牢,岳父挑的那兩個四號缸里還外加了兩個做黃酒的小壇子。
我們在集鎮邊上每人買了碗面條剛吸溜完,岳父就催著要往回趕路。兩個四號缸不過七八十斤重,紅娃挑著缸哼著歌輕快地走在前邊。走到那個陡山坡下,岳父揀了個平處讓我們放下挑子,他從來時帶的那個挎篼掏出一把細麻繩,把我們每人擔子頭的缸繩牢牢地綁在扁擔上,然后說:“不急啊,我把你倆的挑子挑到坡上面坦和的地方放著,都上去了再一起走。”我和紅娃沒有推說。紅娃就腳跟腳跟在岳父后邊先上去了,岳父就這樣氣都沒喘,連挑了三趟,腦門上汗珠子啪啪往下掉,后背心濕了一大塊。
我和紅娃勉強上了坡頂,兩邊肩膀被扁擔拉得火辣辣的,紅娃早就嚷著要放下挑子休息,怎奈坡陡路窄沒地方擱,只好咬著牙耐著勁往上上,上到坡頂一個平處,扔了挑子,就仰了八叉躺在地上叫累。
下坡路比上坡路省力些,坡陡路窄,挑著缸好走不到哪兒。岳父怕摸黑,歇了會就催著要走,下到半山腰,紅娃實在頂不住了,找了個處就把挑子往下放,挑子也放得猛,后面那個缸“澎”的一聲碰到了石墻上,岳父放下挑子走過去一看,喊著說:“媽耶,缸從上到下碰了個大裂縫。你這娃子咋這不小心,勞心八苦挑到這兒了,把缸碰爛了!”紅娃搓著手臉紅紅的傻站在哪兒。岳父走到坡邊,扯了幾根葛條藤編在一起,把裂縫缸攔腰捆住,又把繩子綁好,剩下了一個好缸,紅娃沒在叫累了,扭扭咧咧一口氣挑到山腳下找了個地方放下挑子歇息。翻過了這座大山,剩下的是一道長山溝和幾個平坦些的坡嶺,我們走走歇歇,天黑前就趕回家了。
紅娃累的幾天沒見出來,他媽說兩個肩膀都破皮紅腫了,挑個爛缸回來也沒嘮叨他。我也是兩條腿硬的站不起來,后脖子疼的不敢挨。我們家挑回來四個四號缸,主要是裝豬飼料用,母親就把紅娃挑的那個爛缸倒過來用細鐵絲箍緊裝飼料,好缸讓他們拿去臥酸菜。
有了這幾個裝飼料的四號缸,岳母不光把那塊地的紅薯秧全部挑來,還挑些包谷、秕豆讓摻著喂豬,我們每年達到了岳母“下達”的三頭大肥豬任務,日子也過得如芝麻開花節節高。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有兩年豬市場不景氣,用糧食喂豬掙錢還不如直接把糧食賣了,岳母“審時度勢”沒再給我們“下達”養豬任務了。我們這窮山僻壤山溝里沒有別的掙錢門路,春節一過,村里的年輕人像蜂子一樣飛出蜂箱,到沿海地帶去打工,一年兩年回來個個腰包鼓鼓的,連說話也變了腔;三年四年回來扒了土胚瓦房蓋起磚房或水泥平房,羨慕死個人了。我家那丟人現眼的三間舊瓦房還不知羞丑地站在那兒。
岳母說:“你哥在縣城上班,全家都去了,也有個落腳點,你們去那里找個事做,總比在這山溝里種莊稼強些。”我們托兒帶母像移民搬遷一樣離開了家鄉到縣城謀生,臨走時母親說:“一大家子人到城里生活不容易,城里菜貴,我們都喜歡吃酸菜,買些青菜葉回來自己臥酸菜多合算。”這就幾費周折,帶了口四號缸到城里幫我們打天下。瓦缸臥酸菜味好不變味,母親又是臥酸菜的巧手,我們家長年都有味美新鮮的酸菜吃,酸菜也幫我們度過了不少難關。
轉眼二十多年的過去了,這口有故事的四號缸已多年沒用,我把它保管得很好,再過幾輩,稱得上是我們家的傳家寶或者叫老古董了。
作者簡介:
黃興波,1966年出生,愛好讀書寫作,已在各類報刊發表新聞稿件和文學作品百余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