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德倉·彭毛
【2019年果洛州委發文做“祖國,我想對您說”為主題的征文活動,承蒙達日縣老干局駐寧干休所領導關懷和抬愛,囑做拙文以響應號召,但是限于我不讀書少學習,又薄才寡墨,受囑后惘于三尺書桌之前不知怎樣捉筆,只是草做這篇陋文,但愿不負領導偏惜。】
說起大武,其實并不大,而是一個很小的地方,一個很小的鎮子,坐落在青海南部的草原上。一九五二年果洛和平解放以后,這里就開始建設起來一個小鎮,在自古就沒有建筑群落的草原來說,這樣的小鎮算得上是一個城了,是那個年代里無數個草原新城中的一個,那以后,這個小鎮子便一直就是果洛州的州府所在。
我出生在這里,一直到我第一次離開這座小鎮,我幼年的腦子里一直都覺得,大武就是一個包羅了一切的地方。
大武開始在我的腦海里清晰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了,上小學的我每天中午放學,和所有的學生一起,沿著一條灰色砂石和土的大街回家去,太陽熾熱的曬著的那條大街,當年卻是大武鎮里唯一的大街,說是大街,似乎有一點不貼切,那時候這條大街的兩邊并沒有馬路牙子或者道牙石,而是兩條人工挖開了卻沒有砌邊的水溝,算是排水溝,大街之外也是有兩條人行道,但全是泥土、野草和小石子兒。
大武鎮當年的街面兩側沒有鋪面,人行道邊上相互連結是各單位沿街的外墻,基本上就是由土夯打而成的土墻,日子久了墻上就讓喜歡走捷徑的人趟出來一些豁口,有些豁口后來干脆就讓人改成可以進出的小門。我們小的時候,大武鎮的大街上很少會有汽車跑動,即使有車要進鎮子里來,遠遠的也早讓人們給看見在它身后長長的土龍,后來聽說,當時能在果洛汽車運輸隊上班開車,還是年輕人們引以為耀的工作。
大武鎮里街上的店面止有兩三處,一處是果洛州貿易公司,一處就是大武影劇院,還有就是孩子們極不愿意去的兩處,一個是糧油供應店,另一個就是理發店,不愿意去的原因也是簡單得很,沒有糖果、椰棗和看不夠的電影海報圖片。
每次放學,大街旁邊水泥電桿上的高音喇叭,就會播放聽起來很歡快的《逛新城》,一聽到歌曲里“電線桿子行對行”的時候,我就會覺得我住的這里,這個滿大街都有電線桿子的小鎮,就是歌里唱的那種金光燦爛的地方,心里就會有歌里唱的“阿爸呀,快快走”的節奏,而那些隨風揚起的塵土對我的心情并不會有什么的影響。
在我懵懂的孩提時代,對于城市的印象,是來自于家里那家縫紉機上的裝飾畫。黑色的金屬機身上,粗黑體的金線描畫著小汽車、樓房、煙囪,那些簡單的裝飾在我的心里,仍然讓我無限憧憬城市陌生的繁華,這樣的景色與我來說其實是既陌生又抽象,七十年代時候的大武的市政景象,現在想起來,完全就是一座基礎落后的村莊而已。
四十年前的大武,其實就是一座用泥土和土坯夯打積累起來的鎮子,據父母長輩們講述,起初的大武,是因為一個傳說而得名,并沒有房屋和街道。起初的時候,父輩們從部隊上就地轉業成為地方干部,他們因陋就簡,一開始就在向陽的坡上挖了地窩子來住,在搞地方建設的時候,還要時刻應對部隊剿匪之后,殘剩下做豕突狀土匪的零星襲擾,因此,在建政初始時候的人們是一手拿著槍,一手拿著勞動工具做建設,有時候母親會回憶起那段生活,說那是她親眼見過的快樂的戰斗時光。
當年母親新嫁,跟著父親跋山涉水,幾經輾轉終于來到她開始新生活的地方,沒想到車馬一彎過山腳小坡,母親見到的不是想象中村落、排房的景象,確實牧草齊腰一片荒澀的原野,所謂的家就是小山坡上一片鼴鼠窩一樣的地窩子的群落,在那里歡迎他們的,是分不清領導和干事的一群臉色黝黑的干部,所有的人都沒有陌生的神情,大家都是稚嫩和精神抖擻的青年。
那時候的日子就是從那一群地窩子開始,那一坡的地窩子就是最早的大武鎮,是那一群來自天南地北的年輕人們,用他們抓槍、挖土、寫字的手,戰斗、勞動、工作的手,和他們從農村娶來的新娘子們一起,脫土坯、運石頭、拉木料,一天天一月月的建起來了大武灘上的草原新城,一座有著地窩子和白灰墻土坯房的小鎮。母親說那時候,那幾排刷著白灰的土坯房,陽光下的白灰墻凈白整齊,成了大武灘上格曲河邊一道耀眼的風景,甚至要比滿灘盛開的花兒都要好看。
一九八一年,我和母親隨著父親工作的調動,到西寧居住,那時候,我才知道什么是城市,城市里有著綠茵參茂的樹木,烏黑干凈的柏油馬路,鱗次櫛比的青磚高樓,滿目琳瑯的商店櫥窗,甚至有比草灘上的花朵還要多的人群,可是,自始貫穿了我童年情感的白灰平房、砂石馬路,卻讓我有著更多的親切回憶。
九四年我大學畢業回到果洛工作,工作單位在果洛州群藝館,單位后面是電影公司和歌舞團,南邊就是大武影劇院,跨過馬路去就是過去沒有的大武體育場,十幾年后的大武,生長的也是勃勃生機,過去大街兩邊的土夯墻,已經變成了蹺出來好多金色草梗的白灰皮子磚墻,而且,從那些墻的里面已經冒出來很多的店鋪。街道,倘若我的記憶還算不錯的話,已經鋪上了油黑的柏油,路邊過去的水溝被挖成半人深并用石頭修葺成美觀的排水渠,影劇院旁邊的郵電局和農業銀行那里,已經有了一個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和自由市場,并且,大武也已經有了她的樓宇,雖然并不能和西寧相提,但是予我童年時候的記憶來說,確實是有著翻天覆地變化的,象農業銀行大樓、州政府辦公樓、郵電局大樓、群藝館、大武飯店這些樓房,已經為大武向一個規模城市的建設方向打樁立柱。這十幾年后我和大武的相見,實在是讓我看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故鄉,那時候的我正是一個玉質蔥蘢又意氣風發的年紀。
回來工作,大武還是一個不大的鎮子,但是她的生長,似乎是積蓄了幾十年里大武灘上高原雨季的營養,只在之后十幾年里,大武的妝容和琢飾,就總是要給愛戀著她的人一些欣喜。那時候我時常喜歡煨在滾燙的火爐邊上,就著釅釅的淖茶看書打盹,于是便很深刻的記住了《戰國策·趙策》里豫讓奔命時候嘆的那句話來:“嗟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吾其報智氏之讎矣。”,時常為豫讓的忠誠和壯烈扶嘆,現在看來少年終歸還是少年,大志不知何向。
我在大武工作的二十余年里,這個鎮子每年都在發生著變化,好像高原草灘上的冬雪和雨季的滋養,營養充分的難以形容似的,在我剛工作的時候,幾個朋友趁閑去草灘和河邊去轉轉,還是一如童年時候一樣,走過大武中學或者州衛校的大門,或者從瑪沁縣政府后墻的豁口里跨過去,就到了綠草如茵的草灘灘上。那樣去踏青,從來都沒有一點的懷疑,如果是在西寧奢望這樣輕松的到郊外或者大草灘上去,一定是要略費一些周章的,但是在九十年代時候的大武來說,不必如此費勁,而且有時候只坐在辦公室里,嗔眼看去就能看到碧綠的河邊草灘,那樣的一望身心便蕩然游進了那片芬芳的原野,也能讓人舒心愜意。
在大武鎮的生長中,一直拖住了我眼睛的,一是象吹氣球一樣長出來的高家,那算是大武鎮里自由成長起來的一枚野生蘑菇;二是大武的第一個商住居民小區,那些樓房考驗了很多人的判斷力;第三就是州醫院在新址上的建設和搬遷,那里曾經是許多我同齡人兒時的樂園;第四就是在果洛代表了一個時代發展的大武飯店,后來成為大武鎮上建筑代表的威斯特大酒店。
我剛到大武工作的時候,因為工作的原因,需要到一些單位和社區去,那時候的武警支隊就在高家那里。所謂高家,據說是在改革開始的時候,有兩個高姓回族收買毛皮的生意人家,在火電廠以南的路邊,砌蓋了幾間簡陋的屋舍做買賣,時間久了,往來在果洛的穆斯林們就集聚居住在那里的街道兩邊,逐漸繁盛起來,后來大家就習慣的稱呼這個自由成長起來的社區為高家,高家在大武算是一個市場商業區,那里的情形就像西寧的東關,有許多商戶私建的四合院和商鋪,后來市政擴建的時候,那里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大武的一部分,公共設施也一并完善起來,以至于日后我們坐車從西寧回來,一繞過黑土山下的八角彎就能遠遠的看見這里的房屋,一路十多個小時的疲憊也會瞬間散去。
后來我調去州檢察院工作,比論業務和專業我就是一個門外漢,單位的領導們很會調用我們這樣不通法律的人員,伊始我在政治部里學習行政內勤,算是觀察待用,兩年后便調用在控告申訴處里,那里的工作很少,倒是很適合我,每天熬在那一堆自己搜羅來的地方文史書籍里。零五年時候,州政府在檢察院路北,原來州政府家屬院的位置上建起來大武第一個商住小區。我少年時候一直到大學畢業,和父母搬遷在西寧,知道暖氣房子里的舒服,就毫不猶豫的去州政府里報名登記。
在小區將要建成的時候,不知道是什么樣能說會道的人,造了謠讓很多人相信,買通暖氣樓房的想法是最愚蠢至極的,但是后來,很多堅持居住在樓房里的人,切身體驗了樓房的溫暖、舒適和干凈之后,那些曾經偏聽偏信又聰明的人開始后悔不迭,好在那些年政府投資居住環境和城鎮建設的決心及力度很大,讓原來平凡矮舊的大武越來越像一個精巧的城市了。
有一年在盛夏的某個晴朗的下午,四下里無事可做,便約了一個一樣愿意偷懶的伙伴,望著葳蕤(wēiruí)的河邊草灘去玩,提一點廉價的美食,踏步就可以陷落在那片花草芳香的河邊,枕著鮮花仰望藍天白云,聆聽小鳥在天邊耳畔歡唱,那種無人拘束又可以由著性子的享受和舒暢,是我們這些貧窮的青年們獨有的娛樂。幾個人在河邊挑一塊兒草厚花多,平坦又挨近河灣的地方,卻遠遠的看見有七七八八成堆的磚頭,還有沙堆、車輛和工人,看起來很煞眼前的風光,正看著,就有一位伙伴發布很靠得住的新聞,原來從環城公路的西邊一直到格曲河畔的那一片遼闊的草灘,已經劃歸做州醫院新址的建設地方。這樣一聽,才注意到貼在草灘上一抹淡紅的磚墻,確實已經在綠茵茵的草灘上圍了很大一個院子,這樣一看,幾個人就閑諞開了這個話題,嘻嘻鬧鬧的說了半個鐘頭,最后便枕在那些花草上暢想,終有一天,應當是不遠的一天,大武鎮也長成西寧那樣一座城,也一樣擠在兩邊高聳的山腳下,西寧把兩邊叫做南山和北山,那么,咱們大武這里就應該是喚作是東山和西嶺了吧。
草灘上的諞聊嬉鬧,在第二年和第三年之后,大武在那樣迅猛和壯麗的成長之中,饕餮了許許多多生長于斯人們的感慨和贊嘆,從一條環繞著這座草原城市的寬闊的柏油路開始,大武象現代化城市方向的成長,似乎是超過了簡單的想象和反應的。
大武飯店要拆了,這是一則可以拿去炸一下我們父兄那一些長輩的新聞,大武飯店曾經一度成為這里的高端場所,也曾經寄托了兩代人的夢想和驕傲,但在我的記憶里,大武飯店后面那個圓形餐廳,集聚了最時尚的婚禮和精美的食物,在這樣印象后的幾年,大武飯店終于被拆除了,有一點雷峰塔倒掉那樣的波瀾,但是大武飯店的拆除,卻是這座小城即將重生的象征,正如在廢墟上矗立起來的威斯特酒店所應證的那樣,一座豎滿向上線條的現代藏式建筑,所有的體積都緊密的聚集在一起,奮力向上,我想那就是這座小城在成長中,不斷凝聚起來的精神。
現在,寫著這些還存在的零星的記憶的時候,我已經離開這座有著人生一半記憶的小城快要七年了,時常在茗茶讀書的之中會想起那個溫暖的火爐,和坐在火爐上“嘶嘶吁吁”響著的,熬著一肚子淖茶的茶壺,我常常這樣想起她來,于是又會翻看那些自己拍下的大武的照片,搜羅搜羅才發現,記憶里仍然活著的其實只是大武素顏又活潑的過去。或許,有一天,在重踏故土的時候,我應該是這座已經長大的城市里最陌生的過客了。
作者簡介:德倉·彭毛,原名彭毛,畢業于青海師范大學藝術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