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 維(江蘇)
昨夜夢里,又見到了父親。依舊是那么清瘦的面龐,高高瘦瘦的!夢里追著喊:“爸爸,爸爸……”他卻始終沒有答應我。但心里依舊覺得溫暖,因為我還能見著他,他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
很奇怪的夢,父親在時,我從未喊過他“爸爸”,依舊老家的風俗都是喊“大大(第三聲)”。凌晨醒來,淚已濕了枕頭,一早上不能釋懷。忽然想起我們小的時候長輩們是如何稱呼我們的。
兄弟姐妹五個,我排行老五。母親在我三歲時病逝,她在我生命中只有兩個印象:一個是她從我現在生活的城市看病回家時的一幕,那可能是好久沒有見到母親了,對于三歲的孩子來說,有些麻木了。鄰居嬸子大娘都很激動地對我說:“鮮娃,你娘回來了,快去迎去,快去迎你娘去。”她們好像比我還要激動。記憶中我有些木然地站著,在她們的半慫恿半鼓勵下,我有些畏畏地走上前幾步,心里有溫暖,但不知該如何表達,還有些懼怕剛剛做了手術化療后的母親陌生的模樣。另一個印象就是母親下葬時,我和三姐跟著已經被抬出村口的棺材哭嚎,卻被鄰居奶奶給綁在了屋后一棵歪倒的大梧桐樹下……
母親去世后,我們幾個姐妹有些什么縫縫補補的衣裳就去找奶奶,餓時也去找奶奶。奶奶經常把些好吃的給我們留著,當我和小伙伴們去奶奶家門口的大場地玩時,奶奶會大老遠地喊:“小妮子羔,過來。”我聽到就跑到奶奶身邊,她把我領進她的小屋,從鍋里或瓦盆下端出我在家里不太能吃到的美味。
小時候的冬天特別寒冷。可能是那時的衣服少或者不太保暖吧,記憶中的冬天除了冷就是冷,每天早上都賴在被窩里不想起床去上學。我跟三個姐姐一個房間,跟二姐和三姐一個被窩。大姐和二姐那時候已經是家里的重要勞動力了。每天早上父親都會在院子里喊:“娟、娟,起來了,起來做飯;蘭、蘭,起來了,起來做飯。”在這一聲聲的呼喚中,我卻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被窩的溫暖。
記憶中的夏天很少穿裙子,這大概也和我的性格有關系,比較偏男孩性格。所以小時候經常穿一個大褲衩,也都是姐姐們破了洞的褲子改成的。一個夏天就這么穿著個大褲衩,在村里村外跑來跑去,毫無羞恥感……直到有一天被鄰居宋霞嫂子追著喊:“哎喲,老五,你都多大了?也不知道孬(第三聲)咋跟個潑小子一樣?”聽了她的話,我的自尊心瞬間被喚醒了似的,撒開腳丫子就往家里跑……此后再出門就知道穿戴整齊點了,這得感謝宋霞嫂子。
父親病逝時我十六歲。送走父親后正值寒假,那個寒假開學后我被大姨父接走,在大姨父任教的學校繼續學業。大姨父說,因為我的姓(蔣)不多,怕新同學給我開玩笑,姨父給我起了一個新的名字。當姨父在飯桌上說這件事的時候,我的新名字已經被姨父報到了學校,正吃飯的我和大姨聽到新名字后都有些吃驚:徐艷。很女性化的名字。姓徐是隨我母親姓;艷,色彩鮮艷,美麗。那時候女孩子叫艷的很多。我吃驚是因為我連名帶姓都換了,感覺不是自己了,很陌生。大姨吃驚是因為這個名字和我三姨的大名重名重字,可是我大姨父并不知道我三姨的大名,所以就起了這么個柔美女性的名字。但名字都已經報上去了,再改也很麻煩,那就這樣吧。
姨父是那所學校的英語老師,我被安排到了隔壁班。新的學校,新的老師,新的同學,一切新鮮的人和事都是十六歲的我所不能接受的。每日都覺得好難熬,看著老師同學一點親切感都沒有。老師們肯定都知道我的身世,可能部分同學也知道我父母都不在人世的情況。純潔的同學們非常同情和憐憫,可又不好說出來,就在我面前變得小心翼翼地,這使我很受傷。她們越是這樣我越是不自在,越是自卑,自卑得我上課都不敢看老師。老師上課時喊我起來回答問題:“徐艷,徐艷,你來說說這道題該怎么解?”全班鴉雀無聲,老師喊了很多遍,我也被這安靜給弄好奇了,誰呀?咋沒人出聲呢?看四周,卻驚見一班同學都在看我,瞬間恍悟:我現在是徐艷,老師在喊我呢!站起來自然是語無倫次、語焉不詳……此后,在這學校里更加自卑。沒有多久,就哭著鬧著又讓大姨父給我轉回了原來的學校,又叫回原來的名字。
名字,還是那個名字;我,還是原來的我;可是家,再也不是父親在時的那個家。
很多原因,沒多久,我就輟學了。大概十八歲,就在縣城的一家工廠打了平生第一份工,那時候開始思考命運和人生的路了,就對于我原來的名字有些痛恨。因為父母親的故去,我的童年和少女時代滿是痛苦的回憶。因為看透了人情冷暖,我不甘心碌碌無為就此嫁人生子的命運。想憑一己之力養活自己,讓自己更加有尊嚴地活下去,至少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樣。寄居在大姐家的我,翻爛了起名字的書,結果就給自己起了個新的名字:蔣維。維:維持生命,維護尊嚴也!在戶籍管理制度不太完善的二十二年前,這個名字很快進入了我哥家的戶口本,并用至今。
感謝自己,終于讓自己活得有了尊嚴,和金錢無關。這一路,我走的光明磊落,問心無愧。
可是,我至今想不起父親和母親在時是如何呼喚我的。人生最大的遺憾,內心的苦楚,再也無法彌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