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李曉云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春天是賞花的季節,花開花落,總能撥動人們心靈深處無比柔軟的觸角,與某種情緒相契合,暢敘幽懷,引發感念。
春天來了,和朋友一起到北京植物園賞花去。農歷二月,春意才剛剛吐露出來,山頭隱約有些積雪,褐黃的地面上,偶爾有一叢綠草,風還很冷,我裹緊了長長的針織外衫。
沒有提前科普,見園子里全是桃花節的宣傳牌,感覺要和桃花來一次視覺碰撞了。我們隨意地往櫻桃溝方向走,果然一大片爛漫的花樹驚艷到了我。
走近一看,卻都掛著梅花的標志牌。梅花?我還從沒有見過梅花呢!
梅花,似乎一直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那是陸游的寂寞無主,是林逋的暗香浮動,抑或是領袖的叢中笑顏……此刻,我就像是遭到雷擊一般,被震撼到了,不是低矮單薄的大杏扁花,不是濃艷緊密的碧桃花,而是大名鼎鼎的梅花!正如最熟識的陌生人,聽說的太多,卻從未謀過面,有一點點不相信,有一點點不真實。
梅花好像總是以疏為美,粗壯的虬枝上一朵潔白的花苞,蒼勁與纖柔,形成強烈的對比,構成獨特的美學特征。不過梅花的種類繁多,不能一概而論。龔自珍在他的《病梅館記》中就大加批判了“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的觀點,大力提倡“縱之順之……必復之全之”。一切自然方為美,無論疏密,每種梅花自有它各自獨特的風韻。
看來賞梅還是需要科普一下的。植物園的梅園利用了櫻桃溝三面環山、北陰向陽的獨特小氣候栽種抗寒梅花二十多個品種,梅園的建設注重自然美與人工美相融合,營造了“雖有人作,宛自天開”的境界。這里依山傍水,怪石嶙峋,確是梅花生長的好地方。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送春梅,那是像火焰般絢爛的花樹,那是杏與梅的結合。深粉紅的花朵,開得繁盛和艷麗,送來春天的嬌媚和盎然,沒有懸崖百丈冰,卻有花枝俏。
紅千鳥梅來源于日本,古銅色的枝干上,開著零星的紅朵兒,像是一只只欲飛的紅色小鳥,又像是翩翩起舞的蝴蝶,花瓣單薄,花蕊修長,還未走近,便聞到一陣濃香。我正要舉起手機拍照,一個老人卻在給一枝花噴水,我問原因,他笑著說,花色有點舊,拍出來效果不好。果然,我再拍那枝花,紅艷欲滴,攝人心魄。宋人盧梅坡有詩云:“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如果下點小雪,這紅梅花該是更加嬌艷了吧。
養老梅花,花朵很小,顏色粉淺,點點團團慵懶地綴在枝頭,仿佛是經歷過無數次的潮起浪涌一般,看透世情,風輕云淡,不招搖,不凸顯,美得含蓄而蘊藉。
燕杏梅很像杏花,五片花瓣,水紅淡黃,別有風致。米良梅花單薄小巧,又是一番玲瓏可愛。
梅園里最多的梅花,是豐后梅和淡豐后梅。
豐后梅樹冠扁圓開張。褐色的樹干,枝條有的直上,有的斜出,一兩朵花間隔開在灰綠的小枝上。花朵的形狀就像一只只淺淺的碗,深紅色的花瓣有三四層,外瓣后翻,內瓣內扣,頂端起伏有致;一朵花約有二十枚花瓣,深絳紫色的五枚萼片托著嬌艷的花朵。風吹過,花瓣輕顫,搖曳多姿,宛如一個豐滿妖嬈的王后。
我最喜歡的,是淡豐后梅。它比豐后梅疏朗一些,花的正面是白色的,背面是淡粉色。宛如一個清靈的女子,不施粉黛而超凡脫俗,雅致過人。
正是斜陽迫近西山時刻,西山一片蒼黛茫遠,風又起,有曲水流過,花瓣輕落碧波中,起伏跌宕,引人遐思。不由得想起易安居士的“暖雨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在歲月流逝的無奈中,許多人屏蔽了傷感情懷;在世俗紅塵的忙碌中,許多人封存了心靈的感受。春心動,是多么美好的體驗,實證了生命依然鮮活,依然躍動。
我在一棵高大的淡豐后梅樹下的木椅上坐下,將手機放入背包,輕輕整理一下被風吹亂的衣衫,微微閉上眼睛,風住塵香花未盡,香氣襲人沁心脾。工作的事,家中的事,時光的事,仿佛都不那么重要了。張開眼睛,滿樹的梅朵在斜陽中靜靜地開放,黃蕊點點,老干蒼蒼,秀影扶風,俏容映云,肆意而從容,溫婉而不失活力。那份清靈靈的潔白與粉嫩,那種柔弱弱的超然與桀驁……竟能讓人心無旁騖,靈魂澄澈。我從不曾這樣近距離地感受過一棵花樹。種花,隔些天澆澆水即可,賞花,站在花前拍拍照就完事。紛繁蕪雜的俗事讓我的心總是懸在半空中,大多時候是不安和焦躁的。而此刻,這輕盈出塵的,這飄逸若仙的,這與世無爭的,朵朵梅花,讓我的心歸巢了,回到它本來的地方有力而安定地跳動著。
邂逅梅花,是一件多么值得慶幸的事。
沒有任何期許,我們就這樣遇見。你穿越了詩經宋詞,穿越了風霜雪雨,贏得了高潔傲岸的聲名。而我,不想給你貼那么多美麗的標簽,我更想知道,來自苦寒之境的你,委屈嗎?零落成泥塵的你,痛苦嗎?疏影橫斜著的你,孤單嗎?
我來了,幾十年來第一次與你相逢,什么也不能為你做,就這樣在樹下陪你坐一會兒,抑或你陪我站一會兒,就好。
你曾慰藉了多少人的牽念。“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王摩詰故鄉的梅花可曾為他的思念而早早開放?“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曲》里的癡情人可是把那枝梅花寄給了心愛的意中人?……當下,在暮風中輕曳的你,是多么真實的一種存在,風姿綽約,暗香裊裊,慰藉著我無岸無渡、浮淺單調的人生。
“真不想離開這花樹啊,不過天色不早了,有點冷,我們走吧!”朋友收拾著背包,一邊說。
“走……就走……我們去喝梅酒!”我拿起背包,大步朝南走去,甚至沒有回一下頭。
如果生活在有梅枝欹斜窗前的地方,那么我可以在每個晨昏與你對視,心意相通。然而現實是,我只能在這梅園里短暫地停留,當我轉過身去,你也許會很快零落繁華,隨風隨水隨塵土飄向無盡的時空里,留下一聲或孤傲、或優雅的嘆息。
那也沒什么,即便我們只是萍水相逢,你的疏影也會投射到我的心湖上,泛起漣漪,我的祝禱相信你也會接收到。
作者簡介:
李曉云,中文系畢業,高級教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