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蘭州,我夢中的搖籃,離我是這么近,讓我伸手可以觸摸到她,撫摸到她的肌膚,聞到她的氣息,感覺到黃河跳動的脈搏。
我決定去新疆的途中在那里停留幾天。
航班降落在滿目昏黃的中川機場,走出航站樓,大西北熟悉的黃土芳香撲面而來。一座高聳的花崗巖基座上,那匹馬昂首翹尾騰空嘶鳴把那只飛燕踏在腳下。如今,這座出土于甘肅武威的“馬踏飛燕”的青銅雕像已作為中國旅游城市的標志在全國到處可見。但我總覺得那就是一尊普通的塑像,并無什么特別之處。可眼前,我分明看見的是一匹凌云飛馳驍勇矯健的天馬在云端把匈奴踩在腳下,這里才是這匹戰馬曾經馳騁的疆場。
轉天一早,匆匆洗漱完畢后,我急切地去尋找我童年的記憶和影子。望著這座古老的城市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川流不止的車流,林立的店鋪,色彩斑斕的廣告牌,我不由地忐忑起來。讓我驚喜的是,我童年住過的地方“暢家巷”地名沒有變。一條東西走向的小街不足三百米。便道上一個藍底白字牌子上醒目地標著“暢家巷”三個字。我的心律加快一陣激動。半個世紀滄海桑田,那座四面高高厚厚用黃土夯實的土城墻城池早就被成片的居民小區代替。當年的土圍子大院是蘭州有名的暢姓大戶人家。解放初期被收為公有,又被鐵路部門征來作為家屬大院。聽母親講,解放前西北匪患猖獗,這大戶人家和西北王馬步芳多有來往,也有自己的武裝,豢養不少家丁,每日每夜持械在城墻上巡邏看家護院。1958年大煉鋼鐵除四害時,這個土城墻上又成了除四害的主戰場。城墻上站滿了敲鑼打鼓和手把彩旗胡亂揮舞吶喊的鐵路婦女家屬們。我親眼就看見那空中的麻雀飛著飛著就掉了下來。暢家巷大院門前是一條筆直的碎石路,直對南面蘭州火車站,那時蘭新鐵路已經通車。火車站背靠著皋蘭山。解放后的幾年,隔三岔五地就鎮壓幾個反革命。那些被五花大綁的犯人背上都插上一支像“令牌”的牌子,被頭上戴著兩頭尖尖那種船形帽的解放軍弄到卡車上去,一溜煙地朝皋蘭山開去,我就跟著卡車跑。直到追不上了才跑回家跟母親匯報說:“又槍斃人了”。皋蘭山下有個叫“紅山根”的地方。山根下裸露出紅土壤,那里就是專門處決犯人的地方。那個姓暢的大土豪就是在“紅山根”被槍斃的。已經五十多年了,不知道暢家后人看到這“暢家巷”路牌作何感想。
記憶中,母親帶著我看過一部紀錄片,是揭露西藏農奴制的片子。那時也不講究什么叫少兒不宜。農奴主把農奴抓來,在奴隸頭上放上一塊木頭方子,有磚頭大小。然后就用錘子敲那木頭,人的眼睛就凸出來了。還有人皮做的鼓什么的。因為小,也不知道害怕。但真正讓我害怕的是因為我過于調皮,不到肚子餓時不回家,讓母親非常頭疼。母親就說,你看到了街上那些個穿著藏袍的人了嗎,你再不回家小心把你抓了去挖你的眼睛剝你的皮。那時我每天都能看到街上到處行走的藏族人,身上藏袍的一只袖子甩來甩去,說是從甘南那邊過來的。被母親這么一嚇,就再不敢往外跑,一天到晚悶在屋里。這又把母親愁壞了,怕把我悶出病來。于是母親就托人給在烏鞘嶺那邊的父親捎話讓他回來一趟。這樣,我在屋里足足憋了近一個月才又回到人間。
暢家巷大土圍子里住著二三十戶鐵路局家屬。院子里種著十幾棵濃蔭蔽地的大槐樹。每到四五月一串串的槐樹花開放,土圍子大院里就彌漫著清香。母親就找來一根長竹竿,把竹竿頭劈開成一個叉,擰下一大簸箕,和上面粉撒上鹽用籠屜蒸熟給我們吃。雪白的槐花冒著熱氣,花蕊淡綠色的根部點綴其中。看了半天不忍入口,隨即吃了個干干凈凈。那時的蘭州還沒有自來水。每天上午,就有一個甘肅老漢趕著馬車來送水。馬車上放著一個很大的圓形木制大水缸。水是從黃河拉來的。把車停穩后,送水老漢一桶一桶接滿水把家里的水缸裝滿。母親給完錢后就往水缸里放一些白礬,拿來細長的搟面杖在水缸里沿著缸沿攪啊攪,水飛快地旋轉,中間形成一個很深的漩渦。一切平靜后,缸底沉淀下一層薄薄的泥沙。我站在凳子上,舀起一瓢甘甜的黃河水,清甜冷冽的水直透心底。黃河水養育了我,從此我也和黃河有了感情。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貼近黃河,我就要親近她,依偎在她的懷里。川西紅原若爾蓋的天下黃河第一灣,寧夏中衛騰格里邊緣的長河落日,被陜北山西夾在中間的黃河壺口瀑布都留下了我的足跡。最后,我佇立在山東東營黃河入海口看著黃河匯入茫茫大海。就像母親血管里的血液從通暢到粘稠,走完了她的一生。
離開了暢家巷我幾經問路來到了雁灘。童年時的雁灘水草豐茂時有過往的大雁在此落腳。現如今的雁灘已經開辟為旅游景點。我要了一扎“黃河”啤酒坐在遮陽傘下舒適愜意。渾黃的河水向東流去。下游遠處是一座不知什么時候建造的又一座大橋,對面白塔山上那座白塔高高聳立。那年,母親把我們幾個孩子扔到家里,嘴里哼唱著那首《婦女解放歌》出門就去了白塔山大煉鋼鐵。“舊社會,好比是,黑格洞洞的苦井萬丈深,井底下壓著咱們老百姓,婦女在最低層.....”。唱得久了,我也就學會了。那時,蘭州就要屬雁灘最好玩了。灘險水急,每年都有人落水而亡,是母親嚴令不準去的地方,但那里的誘惑實在太大。一次,我又偷偷跑去了雁灘。幾只無人看管的羊皮筏子被繩子固定在岸上。筏子由十幾只羊皮筒子連在一起。縫革為囊充入空氣羊皮就成了交通工具。這種古老的渡河工具據說已經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我爬了上去趴在上面左右搖晃,羊皮筏子上下一沉一浮,鼓鼓的皮囊之間黃河水就往上涌,衣服很快就被打濕。那天回到家,所幸父親回來,母親就把懲罰我的任務轉交給父親。讓我免去了一次皮肉之苦。雖然說父親以勸誡為主,但那種懲罰方式讓你終身難忘。暢家巷大院里積了一汪水,大概有半尺多深。父親脫了鞋進了水中。拿出一根兩米多長的繩子,一頭系在我的手腕上另一頭拿在他的手上。然后命令我以他為中心轉圈跑。濺起的水花很快又濕透了衣服。父親大聲訓斥:“你不是喜歡玩水嗎,今天讓你玩個夠。”說著繼續讓我在水中轉圈跑。我恨恨地想,還不如讓我媽揍一頓呢。
沿著黃河往上游走很快就來到了“黃河天下第一橋”,也叫中山橋,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一年前我把手中收藏的1934年張恨水先生和父親在這座鐵橋前拍照的幾張“黃河鐵橋”的照片發到“張恨水貼吧”我的博客里,被蘭州晨報引用。而且在我的博客里留言聲明:請照片所有者憑本人身份證領取相應的稿費。我想還是算了吧。知道的,我是回來尋找童年。不知道的以為我千里迢迢是奔著稿費來的。黃河大橋不遠是公交車站。我上了一輛公交準備回賓館休息。公交車在鬧市拐來拐去“砰”的一聲撞到了前面一輛公交車的尾部,前風擋玻璃碎了一地。我嚇了一跳,往外看,公交車門正對著一條路。道路盡頭高處那座山門牌樓三個金色大字“五泉山”。
五泉山公園依皋蘭山所建。林木蔥郁雕梁飛閣留下我童年歡快的笑聲。進了山門就是漢代名將霍去病的雕像。雕像四周圍起密密麻麻的蘭州百姓和四方游客去摸那基石。我頓然醒悟,霍大將軍姓霍名去病。百姓景仰他祈盼除去病痛。如果不是景區限制,香火一定正旺。面對雕像我想起兩千年前那句讓人熱血沸騰的強音“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但更讓我感動的是當漢武帝要讓這位驍勇的青年將軍成家時,他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這真是中華民族的魂了。五泉山公園古木參天。比我童年印象中的公園樹更粗林更密。我順著石階而上,氣喘吁吁地來到那面巨大巖石下面的泉水池。巖石表面是人工做的斑斑駁駁的水泥層,“五泉山”三個紅字極是蒼勁。水池泉水清澈,池底鋪了一層小河卵石。我掬起一捧泉水低頭飲盡,品咂滋味,腦海里浮現出母親用搟面杖在水缸里攪黃河水的情景。突然,我覺得口味不正。再細看,巖石底部汨汨流淌出來的泉水是從一根塑料水管流出。而水管已隱藏在水泥表層的里面根本看不出來了。我的心情一下子被破壞,順著曲折的山路奮力攀爬上去。
從皋蘭山頂極目北望,蘭州古城盡收眼底。黃河從蘭州旁貼身而過,奔去那萬里之遙的渤海,沿途哺育著華夏兒女。我努力搜尋暢家巷的位置,搜尋我童年的影子。可是那里已沒有從前的影子,原地新建的東方紅廣場抹去了童年的痕跡,在匆匆前行的歲月中熠熠發光!
作者簡介
李琦,天津知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