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幼我是一個喜歡地理的人,常常拿著中國地圖一望就是很久,尤其是對河西走廊這段的地域為何如此狹長很是好奇和不解,總想親自走走,那知道這一走就是卅年的光陰。
八十年代乘143次列車從古城西安到新疆,需通過隴海線和蘭新線才能到達,列車跨過從青海南部一路北上的黃河,駛出蘭州就進入了河西地界,從此一路向西,一直行走在古絲綢之路上,你的思緒就不得不伴隨著列車去奔跑。一路上,我多次摸著口袋里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把自己幻想著是一位詩人,順著岑參的足跡去踏歌而行,同時更擔心我未知的前程會不會從此漂泊不定。
出了蘭州,之前的隴西、定西、甘谷一帶低矮的房屋和斷斷續續的綠色少了許多,一座座煙靄繚繞的山嶺陡然間就出現在你的視野里,空氣也涼了許多,透過車窗偶爾也能看到星星點點、綠中泛黃的麥田,這就是烏鞘嶺。遙看山野間的農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三兩兩,正在牽驢套車,揮舞鐮刀,忙著收割拉運辛勤了大半年的勞動果實,看出來有些麥子還沒有成熟,就東一綹,西一片的留在田野上,等待著成熟變黃。烏鞘嶺九月的中午依舊悶熱,田地周圍因為少雨長著稀疏的茅草,而坡上大都寸草不生。此刻,我的故鄉早已割完了麥子,點種的玉米應該長到腰間,我不免為他們的生計擔心著。
卅多年前,這一帶依然是焦苦的,記得那年春節我獨自一人乘坐站票路過這里,火車臨時停車,一下子從四周涌來一群女人,期間夾雜著半大不小的孩子,每個人的臉蛋被高原紫外線折射得黑紅,婦女們幾乎清一色包著或藍或紅的頭巾,操著地道的本地方言,猛然間如同我的母親和姐妹出現在面前,他們有的拎著暖水壺,為久渴的旅客提供開水,收取一點微薄的茶水錢;有的端著盆子或挎著籃子,叫賣著饅頭、包子、麻花等食品以貼補家用。印象最為深刻的依舊是那些孩子,他們為了獲得珍貴的學費,大人們就將稀罕的蘋果用塑料袋小心的包裹著交給他們,瘦小、青澀、微紅的果子好似他們的臉頰和身材一般,一個個怯生生站在火車匝道邊,詢問著每一個窗戶上的旅人,窮學生的我買了一袋,就算做一時的惻隱之心。列車遠去,他們孤零零的影像,至今留在呼嘯的風中。
烏鞘嶺為海拔高山區,最高處海拔超過四千米,一年四季比較寒冷,過去每每路過這里,夜里乘務員會提醒你關上窗戶,注意保暖。夏季流火的七月,這里是油菜爛漫的日子,散漫的油菜花鑲嵌在高地上,清晨的雨露將葉子搓洗的干干凈凈,黃色的花兒更加嬌嫩。現在,如果七月中旬從西寧坐動車來新疆,路過門源縣境,能免費看到蔚為壯觀的油菜花海,可謂鋪天蓋地,平從地到山溝直抵山腰,一片黃金圣境。
歷史的煙云總是在這里氤氳著。一代天驕的漢武帝在公元前121年令驃騎將軍霍去病,將萬騎,出隴西、過焉支山、漢陽大草灘,直達祁連山西端。擊敗盤踞在焉支山、大馬營草原的匈奴各部,敗退的匈奴族凄然回首,發出千古悲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自西漢將西域納入中國版圖以來,這一帶是上演著金戈鐵馬、血雨腥風的舞臺,各個王朝都在爭奪這條咽喉通道,如果把西域當做一扇通向中亞的大門,那么狹長的河西走廊無疑是中原最高統治者切斷和隔開古突厥、匈奴、月氏、西夏、回鶻、吐蕃等周邊勢力相互勾連的絕佳地域,正如同一把鑰匙,攥在自己的手里總是安全的,由此就能隨時打開通向西域的大門。
記憶中西安到烏魯木齊距離是2568公里,當時的火車要運行68個小時,幾乎每個小站都要停車,當初最心痛的小站是打柴溝、黃羊鎮車站,不知道它當時得名的原因,回望四周山梁上光禿禿的,沒有見到有多少柴禾能打,更別說看到黃羊了。河西走廊自東向西大約1000公里,走在這段路上心情是很寂寞的,期盼著火車能快點出了河西。有時候睡了一個晚上,爬起來一看還是先前的景致,火車依然還在戈壁灘上哐當著。走廊的南邊是祁連山脈,華夏由此西去的版圖上,留下的是一串串詩意并刻著英雄般的名字,武威、金昌、張掖、高臺、酒泉、嘉峪關、玉門、敦煌、瓜州、柳園等邊塞名城。古代匈奴人仰望祁連,尊敬地稱之為“天山”,所以,祁連山也和新疆的天山同名,但此天山非彼天山。
整個河西走廊,四季干旱少雨,南邊的山頂卻又終年積雪,是典型的雪水灌溉農業。在夏季乘坐飛機俯瞰腳下,山頂依然白雪皚皚,連綿起伏。電影《西風烈》,講述的是八十年前的紅軍轉戰河西之地,一群戰士歷盡艱辛到達新疆的故事。當年的西路軍為中國革命留下最為悲壯的一頁,其中軍長董振堂就英勇犧牲在高臺。
前方到站就是武威。古代被稱為西涼、涼州,也就是古代詩人用“涼州詞”做題名的涼州,著名詩人有兩個,一個是寫下“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的王翰,另一個是寫出“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的王之渙,透過這些簡潔濃縮的描繪,仿佛把你帶進古戰場,劍氣和蒼涼就撲面而來。長期以來,武威還以其“通一線于廣漠,控五郡之咽喉”的重要地理位置而名聞西部,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為顯示漢軍的武功軍威而在這里設置了武威郡。今天,此地依然物產豐饒,是全國商品糧基地之一。
金張掖,銀武威是我們熟知的。張掖位于河西走廊中部,東鄰武威、金昌,西連酒泉,公元前121年由漢武帝派霍去病西征,戰敗匈奴始設張掖郡,取“斷匈奴之臂,張中國之掖(腋)”之意而得名,古為河西四郡之一。張掖因有黑河水灌溉,地勢平坦,土壤肥沃,物產豐饒,盛產小麥、玉米、油菜,尤以烏江米為最,古代也稱甘州,曾有“不望祁連山上雪,錯將甘州當江南”之佳句。
過了張掖,就進入古稱肅州的酒泉。相傳霍去病追擊匈奴至此,武帝賞賜的美酒也到了,霍去病讓手下把那些美酒倒進一窩水泉里,叫官兵們一起每人一碗豪飲,大家都說這酒玉液一樣甘甜,于是酒泉得名。在大家的印象中,酒泉是個能發射衛星、火箭和導彈的地方,但實際情況遠不止于此,據公開資料真正的東風航天城在內蒙的額濟納旗,運載火箭乘坐專用鐵路開往航天城,那是一個無數將軍、科學家、戰士為共和國筑夢、鑄造大國神劍的地方。多少年前乘車回疆路過清水站,對面不知道什么時候坐上來一位花白頭發的老人和一位年輕的女性,他們一路小聲的交談著基地的瑣事,但也一直望著外邊,顯出急切的樣子,只聽見哪位女士輕聲地問老者:“看來要晚點了,專列會等你吧?”老者答道:“應該會的。”我突然明白了他們要去什么地方了。看著窗外的滾滾黃沙,想著二千多年前的葡萄酒香,無形之中給你增添上對他們從事這一職業的神圣尊敬。
從張掖到嘉峪關,路的北邊是巴丹吉林沙漠。出了酒泉,你的眼簾一直緊跟空曠蒼涼的大漠游移,鐵路兩邊一片蒼茫,坑坑洼洼,植被少得恓惶,褐色泛白的鹽堿地上東一簇西一簇地生長著一些耐堿、耐寒的駱駝刺等植物。春夏之間路過這里,有時候也會看見穿著羊皮襖的老頭孤寂的趕著羊群,游牧在鐵路沿線,風沙刮過一會兒就不見他們的蹤影。多次夜里路過,我還會撩起窗簾,默默地看著窗外,慘淡的月色將半個車身投影在路基外面,寂靜無聲,月色朦朧,僅有車輪摩擦鐵軌輕微的嚓嚓聲加上車內的鼾聲,陪伴著人們一路西去、東行。
第一次西出遇見嘉峪關,人們是興奮的,廣播員會提醒你向右邊望去,雄偉的長城關隘依然清晰可見,城墻外踽踽而行的駱駝,由不得懷古幽思,腦子里兀自跳出王昌齡的《從軍行》,“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詩句。此刻,眼睛早已疲乏不堪,但還是舍不得離開窗外的視線,列車的兩邊時而會殘留著一些古老殘缺的矮墻、土墩,能明顯感到歲月的風沙細雨,慢慢剝蝕了曾經的屹立和不倒。2014年夏天,我再次從這里經過,竟然沒有找到留在記憶中的寬土墻和凹坑,替代的是一排樹木和一片灌木,心中頓時感到失去了什么,一時又說不上對錯來。
作為一名赴邊疆謀生求學之人,缺少了王維那種代表皇家《使至塞上》的威儀,卻能真切感受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美,就在這一段廣闊無邊的沙海里,前行的孤煙是迎風彎曲的,那是柴油機動力火車拐彎時轟隆隆噴發出的煙霧,一路夕陽,奮力地追趕著落日;而近處悠忽間經過的小站臺或施工點,鐵路員工取暖和生活的炊煙,在夕陽西下的黃昏中,勾起你無盡的遐思與哀嘆。
列車前方到站依次是玉門關、疏勒河,接著柳園、紅柳河車站,光看這幾個名字,好像是一塊水豐之地,其實恰恰相反,此處河西走廊與哈密交界,為中國之旱極,在少雨的季節里,偌寬的河床上,只留下一股涓涓細流,冬季是很少看到大面積冰層的。玉門以石油著稱,如今開采殆盡,曾為國家石油事業做出巨大貢獻。柳園站隸屬于瓜州縣,春季柳樹婆娑,遙遠的西部小站很是安靜,聽不到古老的羌笛聲音,留下火車經過時急促的鳴笛,一閃而過。柳園站在2000年曾改為敦煌站,如今又恢復原來的稱謂。從這里可以南下乘車去敦煌,一睹月牙泉和世界文化遺產—莫高窟,或者探尋那首“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陽關驛站。出了玉門、紅柳河,就算告別河西走廊,進入新疆,又是一番新的征途,一個新的世界。新疆人以此為界,稱東邊為口內,西邊為口外。
在過去很多人的眼里,西出陽關不是戍邊、從軍,就是流放、改造。比如清代林則徐、紀曉嵐、洪亮吉、徐松等人;也有六十年代錯化為右派的大作家王蒙、艾青等人遠赴邊疆接受勞動鍛煉。他們將滿懷的心事化作對新疆這塊大地的熱愛,也唯有新疆在他們人生最低谷的時刻敞開寬闊的胸懷接納了漂泊的游子,留下了難以抹去的歷史印記。同時,這條走廊也是去西域建功立業的大道,比如張騫、霍去病、班超、薛仁貴及漢唐以來的無數將士們,邊塞詩人岑參《初過隴山途中》寫道“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正是古今邊關軍人豪情的真實寫照。此時,我們不得不想起近代的左宗棠,他才是一個真正了不起的血性漢子,如果沒有他的力排眾議,抬著棺材出征西域,伊犁能否順利收復也可能未知。
今天的河西走廊已演變為新的絲綢之路,旅游之路,援疆之路。中歐國際貨運列車一路向西,將在霍爾果斯離開國境,穿越哈薩克斯坦,最終到達俄羅斯的雅戈爾站。
回望河西,新的世紀,我們將繼續一路西行。
作者簡介
秦剛印,新疆阿拉爾紅橋鎮十五團加工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