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路橋工作,他人問起我家鄉,笑答杜橋。杜橋這兩字,總能喚起我記憶深處無限的溫情。
我家門前一條河,名喚龍浦河,河上有一座叫“杜橋”的橋。我的家鄉杜橋鎮,即以此命名。杜橋早初以橋聚居,兩岸人口遷徙形成村落、街市。橋原名“涂下橋”,“杜”與“涂”諧音,后來簡化為杜橋。
橋連浦西與浦東兩岸,兩岸原是極熱鬧繁華的所在。小時,鄉人來趕集,兩岸商販眾多,客流不息。那時還是石板路,兩岸建有路廊,小販沿街擺攤,多是手工的竹篾制品,也不需叫賣,便圍滿人客。農人叫杜橋為杜橋街,稱趕集為市日上街,上街必要置辦器什,竹編的農具和生活制品自然是首選。
父親是一位竹篾匠,十三歲從師傅學手藝,少年時以“一身手藝不餓肚”的信念走江湖,上門為人家制作與修補竹器。據說,父親是在山里人家做手藝時才與母親相遇。勤勞肯干、踏實沉穩的性格,為他贏得了美好的愛情。父親成家時,已在這街上開竹木店討生活了。父親做竹篾匠四十年了,技藝早已熟稔在心,一根竹子到手便能輕巧地劈開,篾青與篾黃在他的刀下輕松分離,竹條在他手里翩然翻飛,買客告訴尺寸與樣式,父親都能制出相應的竹器。父親很有耐心,做手藝精益求精,竹子往往是經卷刨與篾刀多次刨削,竹器制成時,表面也光滑細膩。
由我的出生到如今,店面租在這老街廿六年了,父親仍安然守著這份老手藝。我們一家與房東一家也早已如同親人,多年來房租也未曾漲過多少。房東阿公阿婆,去世多年了。在我小時候,阿公永遠是那個第一個帶我去街上買小鎮上最新小吃的人。年關的時候他倆永遠是笑瞇瞇地給我和弟弟壓歲錢,總是給我講很多故事,幫我編狗尾巴草,填滿我許多童年生活無聊的日子。當我在寂靜的夜晚,仰望蒼穹,總是想起從前夏天夜晚高腳藤椅,坐在門前納涼,他們給我講星星,乘著晚風聽到故事里說那些星辰,神秘有趣令人著迷的故事,那些遠離我不知道幾光年的星光,那些離開我們永遠別離的人卻也在我們的生命里永遠留下印記。
記憶里,多雨的夏天和調皮的孩子總是令大人們擔憂。以前,頑皮的孩童喜歡沿著岸邊臺階下到水邊戲水,總免不了幾起落水的事件。如有呼救,兩岸深諳水性的男人,往往不顧一切,撲通一聲就跳入水里迅速救起落水的孩童。記憶里,父親曾因救落水孩子,在河水里失了他的一雙好皮鞋。對岸的叔叔也曾因跳水救人過于迅疾,來不及將口袋里的財物掏出,損失了一臺手機。若到臺風天氣,由于兩岸地勢低,門口的龍浦河在暴雨中易引發嚴重水澇。淹水過后卻是小孩們玩樂的大好時機,穿個雨鞋,更調皮的赤腳,便在沒水的老街上走來晃去,任由大人的責罵也要叫水發出鞺鞺鞳鞳的歡樂聲響。
小時候,雖不喜歡玩水嬉戲,但我也認為多雨的夏季最有風情。站在路廊下,若是小雨,看雨瀟灑地飄在風里、落在河里,發一會兒呆就十分愜意。如是大雨,聽雨敲擊路廊上的瓦,看雨水沿著屋檐嘩嘩地流下,心里也無不可喜。夏天,過路的人即便因天色忽變,雷雨驟至,也無需慌張無措,路廊下躲一會雨,或是沿街的竹木店里買一頂遮雨的箬笠,又可以繼續趕路。夏日無雨也無不好,天晴日好,暑氣蒸人的時候,人在路廊避暑,沿街的店家還可賣一頂竹編涼帽。
夏日屋后涼風習習,老人們說是栽了大樹好乘涼。鄰居門后栽有一棵杜仲樹。母親說,杜仲是一味好藥,樹上是不長蟲的。李時珍《本草綱目》載杜仲:皮中有銀絲如綿,故曰木綿,江南謂之檰,折之多白絲者為佳。初生嫩葉可食,謂之檰芽。一味寶貴的中藥,花、實苦澀,亦堪入藥,木亦可做屐,益腳。我在杜仲葉子的生長與飄零中,接收季節變遷的消息,雖未嘗過杜仲的嫩葉,卻在想象中感到它的神奇。然而最妙的還是起風下雨的天氣,雨水落在葉上好聽的聲響,有時是一分清新的欣喜,有時是一絲清淺的愁緒,早先鄰居種杜仲樹因為雨聲的好聽也未可知呢。
歲月變遷,老街經過改造,拆去了路廊,鋪了水泥路面,重修了老橋,沿河也加了圍欄,龍浦河經過整治,河水愈加清澈。只是隨著時代發展,這條沿河的街卻寂寥了,沿街竹木店里的生意自然不如從前。母親常說,這條老街上賣的都是“冷世貨”了,言語之間不乏落寞。街頭的鐘表修理店早已倒閉,而街的那一頭,打鐵的匠人們還在寂寞的火焰里燒鐵,做鐵皮桶的師傅在金屬“鐺鐺”的敲擊聲里不歇,箍木桶的老人早將自己的技藝傳給自己壯年的孩子。
老街上有老房子坍圮,有人離開,有人老去,但老街的風情在歲月的消逝中沉淀,令人流連。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童年時期回家路上的云彩,老街上那些令我感到輕松愜意的溫暖久遠而難忘。
作者:金海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