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耀征•
我是1987年入伍的解放軍戰士,我的部隊駐地在陜西省合陽縣。那幾年里,我生活戰斗過的每一個地方都讓我難忘,在離開她的幾十年的歲月中,我又常常在夢里重回故地,執著地搜巡探望記憶中的每一處足跡。
合陽曾是一個很苦的地方,既位于黃河西岸,又地處渭北黃土高原,這里土地貧瘠,風大雨少,路險溝深,人民生活貧窮落后。我們的營區在縣城南門外的金水溝之上,入伍那年冬天的一個夜里,我們這些新兵蛋子來到了這里。先是在團部集結,然后我們十幾個人被營里來接兵的大聲呼叫著名字領走了,到了營里又被分配到各個連隊,又被分到各個排各個班。簡單的一頓飯后,我們就睡了。半夜里我們被驚醒,北風呼著號子像妖魔般圍著兵營鬧將天亮時分。早晨起來,我們的被子上蒙了一層黃沙。艱苦的生活開始了。
那時我所在的部隊還是炮兵教導團,三個月的集訓后,新兵們佩戴上鮮艷的領章帽徽分到其它部隊了,我因為有書畫特長被留了下來。那天我在站崗,我敬著軍禮目送著走出營區大門的新兵連戰友們,心里很不好受。但不久黃河灘上的農場也來招兵,我自愿到灘上養魚去了。
空曠的黃河灘上,部隊和地方老百姓的魚塘一個接著一個看不到頭。最讓人震撼的是那遠看像一條土黃的玉帶泛著亮光的黃河,洶涌地向著南方滾動著。啊黃河,我只是從電影上看到過你啊,而今你就在前方等待著我,多想馬上來到你的近前在你這母親河里暢游一番啊。可是部隊有紀律,我幾次私自試圖向著岸邊走去,明明黃土高坡上能看見,卻怎么也走不到岸邊,眼看時間長了要違犯紀律,只好返回農場,灘上老百姓說,大兵,你再往前走就是沼澤了。至今,我不到黃河心不死啊!
部隊的農場魚塘都是大氣魄,每一個魚塘大約長100米,寬50米,光水面以上比兩層樓還要高,每次下魚塘給魚喂草和飼料,都要在高高的陡坡上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否則一不留神就落下水了。于是我每天揮起鐵鍬,給每一個魚塘挖上階梯,并沿著魚塘修了環塘小路,我站在這我修的路上,不遠處是懸停在魚塘上空的當地人稱呼的魚鷹,我不由得仰天放喉高歌: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大風從坡上刮過
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
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噢噢噢噢噢
唱完這首又接著唱: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噢你何時跟我走
噢你何時跟我走
每唱到最后一句的時候,那音都拉得好長好長,那歌聲回蕩在空曠的黃河灘上,和著魚鷹的鳴叫,淹沒在遠處的蘆葦蕩中。
每一天都是重復的勞動,魚塘坡地上割苜蓿,塘邊大缸里發酵麩子,每天不少于五次的喂魚,隔三差五魚塘里撒上化肥,同時要認真學習養魚知識。最熱鬧的是團里開車拉魚,這是我們拉大網的時候了,附近養魚的老鄉也趕來協助了,那可著勁兒比著蹦高的大魚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炫目的銀光,此時農場像過節般的熱鬧。部隊來的人和車走后,這空曠人稀的黃河灘上便立即沉靜下來,耳邊聽到的是呼呼的風聲和魚鷹的啼鳴。這里根本沒有大部隊里的生氣勃勃,然而我那回歸在大自然中的感覺,卻是今生難有了。
有一天我捧著英語課本在灘地上朗讀,當回到兵舍時,床上竟臥一條白蛇,我嚇一跳,老兵們說這很正常。后來屋里老鼠和蛇常來光顧,還一天幾回的來,我們從不傷害,久了我也沒啥怕的了,因為我們和它們都是這里的主人。但有一位主,卻是難對付的,那就是黃河灘上號稱三個一盤菜的巨大蚊子,臉上手上抹了清涼油了,這精靈就隔著衣服拿著它的長矛戳其它部位,扎下去就是一個大包,真是防不勝防啊。
河灘上也有突發事件。一天深夜,狂風大作,雷鳴電閃,接著傾盆大雨而下。三更時分,農場蔣場長晃著電筒推開兵舍門,一聲令下全部叫起。原來雨水裹挾著泥沙淤堵了好幾座魚塘的進出水大閘門,如果不及時清堵和挖渠引開,泥沙俱下不但會漫進池塘,滿池的魚及魚塘都將毀了,到時大量的泥沙也將是我們一個班的兵力難以開挖清理掉的。險情就是命令,我們身穿雨衣,手拿鐵鍬,向著魚塘奔跑,大風大雨將我們幾回吹倒。當鐵鍬插進閘門前的泥沙時便感到了一股很大的吸力,鏟起一鍬泥沙相當費力,此時方知這活真是難干極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啊,咬牙干至天亮,七八個魚塘的淤堵和引渠全部解決完工,此時雨也停了,我們都成了泥人,累得一動不想動了。
后來發生了一件不咋光彩的事,讓我離開了這里。比我多一年兵齡的農場班長甘肅籍老兵欺負我,我倔強的一句頂撞惹腦他動手抓我脖領,我反手一擰,腳下一踹,把班長撂倒在地,班長喊:“恥辱啊,新兵蛋子打老兵了……”然后面見蔣場長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求場長做主,其他戰友見此哈哈大笑。蔣場長批評我,我死不認錯,場長一怒之下讓副班長開著農用拖拉機把我的裝備連人一起拉回團里了……高坡上,我站在拖拉機上回望著遠處的農場和黃河,又高歌起來: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大風從坡上刮過
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
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結尾仍是噢噢噢的仰天大叫。
我又回到了老連隊,三排長劉俊濤大聲問我:“小子,打架了?打就打了,男子漢沒打過架還算男子漢嗎?!”
從黃河灘上養了三個多月的魚回到老連隊不久,我就參加了預提班長集訓,一路走下去當過文書、任過班長,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兵中骨干。有一回團里組織各營連戰士到黃河灘上植樹,我又見到了還在農場的戰友,戰友相逢一笑泯恩仇,他們告訴我說,蔣場長常站在魚塘邊指著我修的路向他們訓話。我聽了不由地面紅耳赤了,我是犯錯走的,反被蔣場長背后說好話。而戰友們又像透露秘密似地說:咱蔣場長豈能讓你這個秀才荒廢在黃河灘上啊,讓你走是正好找了個借口。
黃河灘,想念你啊,更想念的是那灘上的戰友們,還有那沒有走到跟前的黃河。夢里一次次來這里……想念你時,我就唱起來: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噢你何時跟我走
噢你何時跟我走
2018.10.27 于西安
作者簡介:王耀征,男,回族名阿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