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創:羽說新語
1
那場雪一定早有預謀,早不下,晚不下,就在我們離開外婆的村子時,卻零零星星飄落起來。有一粒鉆進我脖子里,探手去捉,只覺指尖冰涼——早已化成水了。
爹扭頭,往西面的天空望了望,我知道,他是在看太陽。但太陽早已被陰云藏起來了,哪能看得到呢。
我估摸著太陽如果能看得見,這時候一定像個金黃的南瓜,正懨懨地吊掛在那座山頂上,一點點往山谷下墜——已經是傍晚了。爹回過頭,抹了把臉,喃喃說,天黑前,我們會到家的。但聽起來,他似乎毫無底氣。從外婆家走時,爹說不會下雪的。這不,現在開始下了。老天爺的事,他可做不了主。
我和哥不由地拽緊了拉繩。爹推著一輛膠輪車,我和哥一人一根繩子,拉車。車上四袋煤,是娘撿來的。
外婆家附近有個煤礦,拉煤的車從村旁經過,會顛簸下一些碎煤來。娘就拿著鏟子和掃帚,掃起來。有時,娘也會爬矸石山。煤礦用絞車,將裝滿矸石的礦車拉到山頂,呼隆一下翻倒,矸石傾瀉出來。有些碎煤就夾雜在里面。
攢多了,爹就來推。從外婆家到我們家大概要七八里地,一路是丘陵,上嶺下坡。對推著二百多斤煤的爹來說,路實在不好走。爹身材高,但瘦,還有病,娘很擔心,對爹說,要不我先不撿煤了,把煤運回去,我推,你拉?爹卻執拗:我推,我能行!
爹的脾氣娘知道,認準了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但娘還是擔心,就讓我和哥哥拉車。那時哥哥十歲,我七歲。雖然年紀小點,但總還是有些勁的。
于是,我們父子仨便上路了。但沒想到真的會下雪。
2
雪越下越大,從碎粒子變成鵝毛一樣了。
路上很快就白了。野地遠遠近近,都白了。我們仨,身上也白了。我看到哥的眉毛都是白的,就想笑,但笑不出來。我的,一定也是白的。
哥慌慌地喊:爹,看不清路了。我也喊:看不清路了。
爹彎身放下車,直起身,往前眺望。沒事啊,他說,路在我心里呢,走就是了,要拐彎的時候,我和你倆說。然后,他俯身拾起車,但接著又放下了,走到我跟前,脫下身上的襖,披在我身上。襖太大,下擺都抵著我的腳了。
幾趟雜亂的腳印蜿蜒著,還有一道深深的車轍。但很快,這腳印和車轍被雪撫平了。仿佛我們從沒從這路上走過。
我的拉繩軟軟地墜在雪上,哥的也是。車輪幾次差點軋到。爹在身后喊,將拉繩扯緊!我倆才緊走兩步,重新將繩子拉起來。
但我們太累了。繩子很快又墜了下去。
爹說,你倆唱個歌吧。唱歌?我和歌驚訝地對望一眼。啥時候了,還唱歌?爹說,就唱那個《北國之春》吧。不容我倆說什么,他先給我們起了個頭:亭亭白樺,悠悠碧空……。這歌,他以前教過我們。
哥接過來唱: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南來風……我也跟著哼哼。因為氣喘,我倆都高一聲,低一聲,且斷斷續續。原野上,除了簌簌的雪落聲,只有車輪的吱扭聲和我們的歌聲了。不,還有爹很粗的喘氣聲。
我回頭望去,爹漲紅著臉,帽子扔在了煤袋上。似乎有熱氣,在他頭發上升騰著。
3
我突然有些難過,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爹難過。他是不該這樣累的。
爹是從大城市回來的。至于他曾經在哪個城市生活過,又因為什么從那個城市回來,我不知道。我只是聽娘說爹在大城市待過幾年。
爹從沒向我們提起過他的城市生活,一個字也沒。村人問起,他也只是“呵呵”。仿佛那個曾在城市呆過幾年的青年不是他,只是一個幻象、一個影子而已。
但他身上,確實有著城市生活過的痕跡。愛洗澡。衣服舊,但很干凈。無論農活多累,頭發總是一絲不亂。口袋里總插著一支鋼筆。
多年后我才知道,爹當年去的,是江西的一個城市。他的堂哥是戰爭年代南下的干部,建國后留在了那里,在一家大廠當一把手。爹去給他看孩子,順便在那里讀中學。
我曾問娘,爹那時為什么回來?娘說是因為餓,那時定量供應糧食,你爹吃不飽。可是回來后,一樣也吃不飽啊。鄉下的日子也不好過。
問四爹,四爹卻說,你爹回來,是因為想家,想你爺爺奶奶。六爹對我搖頭嘆息,說,那時如果你爹能熬過那幾年,中學畢了業,一定會成為干部的。你大爹在那里當那么大的官,能不幫他么。
但我爹終究是回到了鄉下,沒能成為了干部。我對娘抱怨說,如果爹不回來,我就是城市娃了。
娘卻笑著說,如果你爹不回來,俺倆不結婚,又咋能有你呢。那時我才知道,爹是沒成家時去的城市。
但在野地披雪拉車時,我并不知道這些事,只是喘著粗氣,暗暗想,如果爹留在城市,那么這時候,我們一家人會呆在樓房里,暖暖的,吃著熱熱的飯、香香的菜,菜里一定有肉。還會望著窗外的雪,說說笑笑。
可爹隨手丟棄了我們體面的生活,所以我們此刻才會置身荒野中,如蝸牛一樣困在雪中。
但我不會向爹說出我的抱怨。不敢,平日里爹對我和哥是很嚴厲的。不忍,面前的爹,那么疲憊,疲憊得如一棵被雪壓彎的樹。
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弄清一個問題:爹到底為什么從城市回來,對這個選擇有沒有后悔過?還有,他對娶目不識丁的我娘,有沒有后悔過?但這是謎,爹的謎,他把這個謎鎖了起來,鑰匙扔掉了,我找不到這把鑰匙,我永遠也不會找到這把鑰匙了。
是的,永遠。
4
雪還在下。
夜色一點點濃重起來。這時我們才走了大約一半的路程。我們的村莊,還在遠處。
天地茫茫。仿佛整個世界,只有我們三人。
地上積雪已經很厚了,一腳踩下去,要拔出來才行。我的腿肚子像灌了鉛,每抬一下都很吃力。估計哥也是,看他皺著的臉就知道。我倆都在大口大口喘氣。
爹喘得比我們還厲害。他放下車,說,歇歇吧。我和哥一下子癱坐在雪上,這一刻,世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坐著休息。
爹等到喘勻了氣,看著我和哥說,咱……咱總會到家的。想想啊,回家后,生起爐子來,火旺旺的,該有多暖和啊。頓了一頓后,他問哥,你打算用爐火干點啥?
哥立刻就高興起來,說,我啊,把爐蓋燒得紅紅的,把花生和豆子放在上面,烤,熟一個吃一個。他比劃著,伸手往嘴里扔,眼睛微閉,很滿足的樣子。似乎,真的有一粒花生或者豆子,被他扔進了嘴里。
你呢?爹轉頭問我。
我啊,在爐子下面烤紅薯吃,烤得黃黃的,軟軟的,掰開后,冒著熱氣,香香的,一定會把咱家的花貓饞得一個勁喵喵叫。
我吧嗒了一下嘴,好像已經咬了一口。
好好好,爹說,回去后,我先燉一鍋白菜豆腐,多裝花生油,出鍋時,再滴上一滴香油。
香油只是小小的一瓶,外婆給的,她讓爹過年炒菜時用。
我和哥似乎已經聞到了香油的香,步伐不由自主加快了,背后的繩子重新扯緊了。
到了一個上坡,爹弓起背來,我和哥也將腰彎下來,頭馬上就要觸到地了。半坡上,車卻僵在了那里。一用勁,腳就打滑。突然,車猛地往回退了幾下,我和哥差點被拽倒。哥大聲對我說,拽緊繩子!我知道,繩子一松,車就會倒回去,可能會砸著爹。于是死死拉繩子,一只手摁在雪中,一只腳在地上蹬出一個坑來。
車子穩住了,一點點向前。終于,到了坡上。爹放下車,大口喘氣。我一屁股坐在雪上,咧著嘴,想哭,但沒哭。哥也咧著嘴。爹說話不順溜了:別,別急,咱,咱總會到家的。
但此刻夜幕已經垂掛了下來。那么白的雪,也沒有將黑夜染白。
咋辦呢?爹。路一點兒也看不清了。哥的聲音有點兒顫。夜色里,我看不清他臉上有沒有淚。我看得見路,別擔心,爹說。他的聲音依然很鎮定。
這時,我們身后有燈光亮起,并越來越近。是娘。她擔心我們,拿著手電筒趕來了。
娘來了,一切就好辦了。
終于,到家了。真的到家了。爐火生起來,火苗跳躍著。屋子很快就暖起來。鐵鍋里,白菜豆腐咕嘟咕嘟燉著。我們一家四口圍爐而坐。
再沒有哪個夜晚能讓我感覺更幸福的了。以至于許多年后,我一直想回到那個夜晚。
5
第二年冬天,娘沒有去外婆家撿煤。爹病了,她伺候爹。之前,爹曾為治自己的病,到塘壩釣鱉吃,到山上采草藥……但他的身體卻是日漸孱弱了。終于臥床不起。
爹沒有走出那個冬天。在一個冬夜睡去,再也沒醒來。那晚,雪特別大。
娘捶地大哭,說,都怪去年去推那車煤啊,他本來就有病,推煤回來那么冷,還燒熱水洗了個澡,病了就一直就沒好利索。要不,會多活幾年的……直到如今,娘說起爹來,還固執地認為,是那年推煤后洗澡加重了爹的病。
第二天,雪還在下。第三天,雪依然下。我和哥披麻戴孝,送爹去南山。
哥哥拖著的麻繩很長,有時我不小心踩到。他拄著哀杖,彎著腰,頭快低到雪上了。抬棺的人走得很吃力,一路喊著號子。
我沒哭。哥也沒哭。長大后我才知道,人生的大悲哀,往往是無淚可流的。
爹埋在了黃土里。雪埋了那堆黃土。最終,是雪埋了爹。我恍惚以為,這場雪和上一年推煤時的那場雪,其實是同一場雪。只是,這一次,父親不必再頂風冒雪了。他累了。他拼盡全力,終于沒能走出一場雪。
我們把爹留在了山下。讓山上千萬棵松柏,披一身素衣,陪伴他。
我們離開時,雪,還在下,下,下。
直到今天,仍然在我心里下著,一直紛紛揚揚。我無法停止這場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