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刮魚是我們老家蘇北的方言,意思是想辦法把河水弄干后捕魚,有點竭澤而漁的味道。《花城》(1981年第2期)中寫道,“由于這水網地帶,主要交通工具是小船,每天開基、澆泥、運蔗、刮魚都離不開劃船。”看來,不單是蘇北,也有地方這樣叫的。至于南方的刮魚是否與我們老家相類,我沒有考證。
晴好的夏秋,正是刮魚的好時節。刮魚前,選河流很有講究,不要太寬,最好是靜水流深的那種,斷不能挑那水流急了的地兒。河流里倘有茂盛的水草——浮萍、金魚草、麥黃草、龍須草、馬尿花、野蒲,青青的,油油的,有的漂在水面上,有的高高挺立像衛士,有的緊貼堤岸水土相接的地方——那就再好不過了,有水草的河流才會留得住魚兒。
選好河流后,就可以圍堰筑壩了,將小河流攔腰截斷。圍堰打壩可就地取材,用河岸上的巴根草泥塊,瓷實牢靠,一條條泥壩將河流分成一截一截。諸事具備后,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竭澤而漁了——將水“刮”干,魚兒便探手可得了。
刮水用的工具是鐵桶,或者木桶,鄉下家家戶戶多的是。桶底桶口,分別用兩根平行或者交叉的木棍固定住,兩頭各引出兩根結實的繩子。刮水的兩個人分站在河流兩岸,用力牽引著桶,一張一弛,一松一緊,于是,借助甩力,水就被潑向堰壩的另一側。
有時,手上會被繩子勒出血泡,可想到水底的魚兒,鉆心的痛倒也不在乎了。把血泡掐破,手放到淤泥里涂抹涂抹,又開始上陣了。倘是四個人合作,用車輪戰法,那就輕松多了——只是均分后的戰果就少得多了。
起初,只是見到鯵魚,在水面上三五成群,甩著尾巴,傲慢地游著。覺察到異動,它們忙慌亂地四散奔逃,潛入水底。
刮魚時,河里的水草有節奏地舞動著。隨著水位漸漸下降,隱于水下的水草漸次露出崢嶸,繞著水草游弋的魚蝦們有了隱隱的不安,有的開始躁動,到處尋覓隱身之所。
那河蚌似乎一點也沒有感覺不到危險的來臨,依然不緊不慢,悠閑自得地在淤泥上漫步,笨拙的身后留下或深或淺的履痕。
田螺呢,有的還趴在寬寬的水草葉片上酣睡,憨態可掬,有的則躲在坑坑洼洼里不動聲色,仿佛在上演掩耳盜鈴的把戲。
它們滿不在乎,任憑水干池盡,兀自巋然不動。撿拾時,它們才把舌盤縮了進去,裝死不動,許久,見沒動靜,又伸了出來,在垂死掙扎的魚蝦群里,繼續沒心沒肺地游走著。
那時,我常和小伙伴毛孩相約刮魚,他是我兒時最好的伙伴,大我兩歲。每次刮魚,他都會多分給我一些,我也心安理得地接受。和毛孩一起刮魚是件極有趣的事兒,他總會笑瞇瞇地猜測,看不到底的河水里會有哪些大家伙,果然,水干池盡后總會有意外的欣喜和收獲。
每次,我們都能捕到很多小魚小蝦,圓碌碌的兩只細眼,好像剛生出來,在殘水里撲騰亂跳。
毛孩會麻利地將戰果分成兩堆,然后,毫不猶豫地將那些幼小的魚兒蝦兒放生。一次,我不解地問他為什么?嫌小么?毛孩笑著回我,為了下年再來,它們就都長大了。
我納悶了,下年它們還會在這段河里?毛孩堅定地點頭。他的話,我信,于是,我也堅定不移,和他一起將幼魚小蝦統統倒進河流里,然后,在美好的期待里,等待下一年。果然,來年再刮魚時,能捕到很多大家伙。
幸運的,還可以抓到老鱉。記得第一次見到族侄興陽刮魚時捉到老鱉,我很是驚奇,追著看了好幾眼,心想,這長著厚厚殼兒的家伙可怎么吃它呢?為他的無從下口,擔憂了好久。
磨刀不誤砍柴工的道理,常會在刮魚中得到驗證。刮魚時,行家會在筑起的堰壩兩側插上木棍加固,用力將帶巴根草的泥壩夯實。如果以糊弄的心態筑壩,很有可能正刮著水,那堤壩就倒塌了,甚至到了撿魚時功虧一簣。那真是件后悔莫及的事情啊。
如今,鄉村的孩子們再也享受不到我們那時的快樂了——河流里的水都是黑乎乎的,粘稠狀的液體散發著刺激難聞的氣味,熏蒸著大地母親,熏蒸著人間草木,和蕓蕓眾生,和農藥、化肥、激素一起喂養著我們的胃子和鼻孔。我們驚詫的瞳孔里,曾經橫亙在大地上的血脈徹底地,毫不憐惜地變了顏色。
漸漸的,刮魚再無人提起,河流中也再無魚可捕。它已成為一段往事,在人間煙火里飄散,消逝,終于找尋不見。我在想,那依稀的鄉愁到底還能延續多久?
原創: 燈火上樊樓 超哥的隨筆
原創: 燈火上樊樓 超哥的隨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