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許是上蒼眷顧,在我十五歲那年讓我實實在在的當了回農民。
話說1977年,我初中畢業。按理說應該接著上高中繼續上學。但是,那時候還是以階級斗爭為綱。按照出身成分,一個村必須淘汰一個成分高的上高中的資格。全村十個同學,九個清一色的貧農,我則出身中農。無疑我就是那個應該被淘汰了那一個。
我的父母為此也向村里干部求情,我的班主任也寫信向高中校長推薦他班里的我這個優等生。辦法想盡,結果仍止步高中求學。無奈,不到十六歲的我就落學歸田。當時求學若渴的我,心情糟糕程度可想而知。至今想起來,還似心頭掛著一個磐石。所幸的是,生產隊敞開了熱烈歡迎的懷抱。當時我的族中平叔當小隊長,第四生產隊隊長。平叔他了解我情況后,專門把我叫去,做我的思想工作,讓我放下思想包袱。還引導我向《朝陽溝》里的栓保學習,人家高中畢業不也照常回農村嘛。盡管我心有不甘,但“農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信念支撐著我,我也就很快放下,并且融入到火熱的生產隊勞動中。
初次出工,天剛蒙蒙亮,聽到前街鐵鐘的響聲,便草草起床。睡眼惺忪中,便隨著父母扛起撅頭鐵锨榔頭,一起到集合地點,等待分工。男勞力分配去村南挖排水溝,女勞力去東南三家灣砸坷垃。分工的小組長看到我一個半大小子,分到男勞力那邊呢,還是去女勞力這邊?在他左右為難的時候,生產隊長平叔發話了:“讓他去村前六十畝那里去砘地吧。”
砘地這活,是一個勞動量比較輕的活。需要與一頭驢子配合才能完成。使用的農具叫砘子,也叫砘車。一個木制架子,里面套有兩個圓石磙子。栓上一套韁繩,套在驢頭頸部,再手持一把響鞭,就萬事大吉了。這次砘地只安排我一個人,說是讓我自己學學,適應一下。實際上這個活不能說一學就會,但技術含量確實不高。之前大人們砘地時,自己跟著好多次,其中的操作技能了解個大概。一切栓系停當,再瞧瞧驢子是否舒服,因為韁繩栓松了不行,栓緊了更不行,因此要達到驢子舒服的程度,它才能老老實實給你干活。隨著一聲“啪啪”鞭子聲和“嘚,駕”的口令,驢子拉著后面的石砘歡快的前行。剛開始,我跟不上驢子的速度,就使勁拉手里拘束著它的韁繩,限制一下。有時跑快了,磙子會跑偏,跑到壟外,就白費力氣了,也影響種子的生長。所以說,從某種程度說也是個技術活。這片地的地頭比較長,足有一里遠。所有跑一趟,兩趟,三趟還可以,跑到第四趟的時候,驢子也放慢了蹄子,我也累到氣喘吁吁。跑到第五趟,我和驢子說,伙計,咱們歇歇再干吧。驢子好似聽懂了我的意思,翹起兩只耳朵左右卟楞了兩下,還上下不住的點頭,眼睛溫順的瞅著我。看來畜生也是通人性的!停在地頭邊一棵柳樹下,栓住韁繩,把驢頭上戴的嚼子摘下來,讓它吃地下的柳樹葉。我則背靠著柳樹身子,瞇著眼睛背誦李紳的唐詩《憫農》。一邊是驢子嚼食樹葉的聲音,一邊是“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憫農情。多想豐子愷先生看到我們當年的這一幕啊!
歇了大約一刻鐘左右,我喊起還在津津有味啃食樹葉的驢子說道,吃好了,歇足了。咱們再繼續工作吧!驢子停止了吞嚼,乖乖的把嘴朝我伸過來,讓我戴上嚼子。這回,我不再使用鞭子,用手輕輕一拍后頸,驢子就又輕快的上路了。又跑了三四趟,驢子到精神飽滿,精力十足,我卻步履蹣跚了。雙腿像灌了鉛,不愿挪動半步。也就還有兩三趟就基本完工了,不能半途而廢吧?我自言自語道。這時驢子許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嘴上發出了“嗷嗷”叫聲。它放慢了蹄子邁動的步伐,還有意停留一下。我想,是不是驢子心疼我,要讓我騎上他的背吧?我試著問它,老伙計,是你要馱著我吧?這時驢子痛快的點著頭。我心里立即有了一個小感動。世間還有這么善良的畜生啊!于是,我跨步騎上它的脊背,繼續前行。我雖然也就七八十斤,但我明顯感覺驢子邁步的吃力了。我不再忍心,只在驢背上騎了一趟,就下到地上。驢子吃的是草,甚至連半年的青草都吃不上,還這樣兢兢業業無怨無悔的服務人類,還這么體貼它的主人。
順利完成砘地任務,還得到了平叔的表揚。這次派的活可沒有那么輕松了。安排我帶著十幾個三四十歲的婦女,去領工記工。任務仍就是去三家灣平整土地砸坷垃。由于是去年入冬前耕的地,春天剛剛化透凍,由于當時沒有耘耬妥帖,經過干燥的冬春,土地都板結了,坷垃滿地,有的大點的像個枕頭塊,頑固的很。所以,這個活計并非是個好干的活。必須使用鐵锨榔頭兩種工具,比較大的坷垃需要用锨翻起再用榔頭砸碎,最后用锨整平。在這些婦女里面,有奶奶輩嬸嬸輩,也有嫂子輩的。干起活來有實實在在的,也有偷工擦滑的。其中我叫她二禿嫂子的,她就比較耍猾。年紀輕輕的,就想著投機取巧。她三十四五歲,嫁到我們村二禿叔七八年了,不知什么原因至今沒生個一男半女的。二禿哥姓陳,忠字輩,大號我不知道,大多數人應該也不記得了。二禿大家都叫習慣了,姓氏名誰也就不重要了。只見她抱著锨無力的在地面上一會兒戳打,一會兒拍打。表面上看起來,土面又光滑又平整,如果用锨挖上一下,會挖出孩子頭大的坷垃來。她認為我是一個孩子家,容易糊弄。實際上,每個人干活多少質量孬好我都心知肚明。不知當時是平叔囑咐的,還是我自己的主意,每天的工分不吃平均飯,不搞打呼嘍,按質按量計酬。誰干的多與少,孬與好晚上記工分時見分曉。
晚飯后,大家都拿著自己家的記分本,聚集在前大街掛著上工鐘的大槐樹下,擺起小桌子,點上煤油燈,由記分員根據領工的報工數記分。把工分數記在每家的記分本子上,然后記分員蓋戳確認。我領工的這幫婦女的工分,我用一張質效表格表現出來,一欄是所干的數量,一欄是干活的質量,兩個數值相加是應得工分值。當然,二禿嫂子的工分最少。許是記上工分回家的二禿哥,晚上不知用什么法子治了二禿嫂子,反正第二天上工,看到我后,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和我說話也氣不打一處來。“你個毛小子,人小鬼大啊!”我陪笑陪禮道:“嫂子勿怪了,不認真的話,咱這活兒咋干好呢?請你諒解。”看來,真圓了那句話“工分工分,農民的命根”,我的這一招還真見效,后來幾天大家的表現,大大變了樣。干活期間嘰嘰喳喳大談論東家長西家短的事少了,啦黃色笑話引得大家前仰后合的事少了,工間休息時納鞋底繡鞋幫的也不拖工了,催著上工。幾個嬸嬸現在還見到我說:“打那時候我們就看好你。”
接下來,平叔又讓我做過記分員、分工員和施工員。吃過晚飯照例地在煤油燈下記分,天蒙蒙亮時按生產所需派工,生產隊挖小河溝時,拿著大標尺拉方定量。后來就我想,那是平叔在培養自己的接班人吧。幾年后,送我上大學那天,他把當年的意圖說了明白。我那天,深深地給平叔鞠了一躬。
再后來,階級斗爭的成分論解凍了,我也如愿以償的考上了縣里的高中黃埔,高唐一中。經過幾年的努力奮斗,終于考上大學,吃上了國糧,用鄉親們的話說當上了國家干部。當年那些同學,只有我這個當年的農民沒有成為一世的農民。
我真誠的感謝那段時光,那段經歷,那段感情……因為我們都是農民的兒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