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施開誠 | 懷念愛弟開德
愛弟開德離我們而去已整整兩年了。兩年來腦中浮現的總是活生生的弟弟,揮之不去,拂之又來。
那是2018年11月1日晚上,開源來電說,開德今日有點不太好,中午出現呼吸困難癥狀,已送到安醫重癥監護病房(ICU)。我當即決定第二天早晨趕往合肥,考慮二姐、二哥、三哥年事已高,五哥椎間盤手術后行走不便,當時開源說的情況尚不甚嚴重,想到合肥再決定下一步怎么辦。
上海到合肥僅三小時車程,十點多鐘就趕到醫院。走進ICU,我就傻眼了。幾個月未見,開德已瘦得脫形了;戴著呼吸機躺在病床上,被子下的整個身體是那么窄窄的一條;我趕忙走上前,拉住他的手,他似乎喊了一聲“六哥”,但只能通過口型辨知。他竟然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不禁眼淚奪眶而出……
紅霞、開源、廷蘭他們服侍了三個多月,朝夕相伴,對開德的變化不夠敏感,我一來就感到問題十分嚴峻。下午首先打電話給琛琛,要她們帶孩子明天趕到醫院,然后通報姐姐哥哥們開德的病情。下午的幾個小時,病情似乎有點好轉,我們在病房講述往事,他不時地露出笑容;給他看剛出生的孫女的照片,臉上幾乎笑開了花。我們又心存僥幸,或許病情會逆轉?大約五點多鐘,在安醫工作的開德的同學熊啟如主任來探視,他竟然能伸出手握手,想說話但說不出來,嘗試用筆寫也寫不出來。熊主任調出他的CT片看過后,將我們拉到病房外,說轉移病灶幾乎布滿全肺了,問我們有何打算。我們提出要省內幾位專家會診,他認為沒多大用處了。剛有病情會逆轉的僥幸被潑上一盆冷水,代之的是內心深深的恐懼。我立即打電話給姐姐哥哥們,要他們第二天務必趕到合肥。我們排了班守在病房里,紅霞、廷蘭上半夜,我與開源下半夜。一夜狀況尚算平靜,我們都衷心禱告上天會出現奇跡,護祐好人。
第二天中午,姐姐哥哥們及琛琛全都趕到合肥。琛琛來得早一點,開德還有點知覺,似乎認出了女兒;姐姐哥哥們趕到時,他已一點知覺沒有了。下午,開德的幾位好友也趕到醫院。大約6時光景,他的呼吸漸趨急促,血壓開始下降,醫生護士都趕來了。我們趕快到醫院對面旅社把大家喊來,全家都圍在病床前。醫生問是否要插管,按照開德清醒時囑咐,沒用插管。巢湖人民醫院的要好同事及學生都已趕到病房。20時28分開德呼吸心跳停止,病房中一片哭泣聲,尤其是他的學生賀醫生抱著老師嚎啕大哭,我們真是撕肝裂肺,淚如狂奔。
當晚十點多,巢湖醫院救護車來了,開德被抬進救護車,看著救護車的后門關上,緩緩地開動了,這時我們才感到開德離我們而去了……車下一片啜泣聲。
11月5日,葬禮辦得莊嚴而隆重。那長長的送行隊伍,除了悲痛欲絕的親人外,有安醫大及巢湖醫院的領導,有共同奮斗多年的同事、學生,有情同手足的同學、朋友,有風塵仆仆從幾十里外趕來的鄉親,還有不少是曾經接受過開德治療,聞訊趕來的病人及家屬……參加告別儀式的不下五百人。這是巢湖殯儀館極為少見的葬禮,開德把一腔熱血獻給了人民,大家也給予應有的回報。
目睹開德被緩緩推出殯儀大廳,感到我們的愛弟永遠地離開我們了……
每每夢到開德的音容笑貌就欣喜不禁,夢醒后惋嘆其溘然長逝又五內俱焚。每每回憶往昔的苦難與歡樂,深感辛酸與欣慰;想到其一生苦多樂少,又扼腕長嘆。
1968年,與開誠、開源在五路屋拍的照片,后排開德15歲
三年自然災害(1959-1961)期間,剛上小學的他就饑腸轆轆,嗷嗷無哺,掙扎在死亡線上。十三歲的我,剛上初一,一放學就帶著他及八歲的開源去挑(挖)野菜。當時田里野菜已被挑光了,只有刺蓋菜特多,因為這種菜葉上長刺,有人認為戳嘴不能吃。刺蓋實際上是一種中草藥,根系發達,富含淀粉。媽媽將這些野菜中加上一二兩米熬成一鍋菜粥,這就是我們的美味佳肴。這有點唐代杜荀鶴的“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的意境,我們能存活下來,刺蓋也有一分功勞。開德常常因為被刺蓋戮破小手而嗷嗷亂叫。開德身高僅有1.75米,在我們弟兄中是最矮的,大約與兒時營養不良有關。
小學畢業時,遇上文化大革命,上到七年級、八年級,也沒有初中招生。高中畢業時,又面臨著到農村插隊落戶。當時我與開源已插隊落戶在農村,并且進城希望渺茫,所以二哥將他弄到阜陽去插隊,想以后好找人提拔上來。那次去阜陽,二哥找了一個阜陽到柘皋的裝草包的貨車,順便帶去可節省點錢。我看著他躺在碼得高高的草包的頂上,真是為之捏一把汗,大聲呼喊著“要小心啊”。轟隆隆的柴油機發動了,噴出一股黑煙,貨車一巔一簸地駛上了高低不平的公路,我的心臟也隨之一巔一簸。真不知那幾百里公路,要行駛十多個小時,要經歷多少驚險與艱難。那時候生活太艱辛了,太窮苦了,是這個時代的人無法想象的。
1962年,開德與三哥、開源合影,開德是抱在手中的
大約在72年暑假,開德從阜陽回來,我帶著他修建家里的陰溝(下水道)。那時家里做土坯、砌墻、粉墻、挖下水道都是自己動手,哪里有錢請人弄。陰溝挖開還沒弄好,二哥醫院一輛救護車要去南京辦事,路過家里,問我們是否跟便車去玩。我們當然求之不得,匆匆整理了一下就上了車。這是我們第一次到南京,參觀了中山陵、明孝陵、雨花臺、燕子磯。現在想起來還充滿了幸福感。
在阜陽插隊雖然條件極差,但開德有二哥的照顧,三年就被招工到阜陽制藥廠。他一邊認真工作,一邊努力學習,到78年參加高考,憑自己的實力考入安徽醫學院。照說此后應是一路順風,但也不盡然。令人欣慰的是事業上倒是一帆風順,如日中天。他以精湛的醫術、高尚的醫德救人無數,在巢湖可說是有口皆碑,家喻戶曉。他晉升為主任醫師,安醫大教授,研究生導師,以誠心、善心、耐心對待同事及研究生,同事們視之為兄弟;學生們事之若父親,敬之若神明。他曾獲安徽省政府“先進工作者”、安徽省首屆“江淮名醫”、安徽醫科大學“模范教師”、安徽省教育工會“安徽省教育系統師德醫德標兵”等光榮稱號。這是他一生辛勞應得的回報。令人萬分痛心的是,正在事業高峰之際,正在成果爆發之時,由于太忙太累,無暇顧及身體,卻讓病魔奪去了生命。
2018年4月家族在老家聚會
盡管開德名聲鵲起,成績卓著,但始終最講仁義,最重親情。2012年,我帶著兒子、兒媳、孫子去巢湖,他開車到肥東接送我們,把我們安排在臨湖賓館,我們付了賓館費用后,他卻暗中將錢放在我包中,回上海才發現。2017年9月我與開來去巢湖學院參加校慶,開德把我們安排在醫院招待所,早送晚接,費盡心力。2018年4月家族聚會,多是他一手策劃,將聚會辦得盡善盡美,到現在他的一曲《北國之春》仍回旋在我的耳畔。但是,那時侯他就說腰疼,以后才明白那已是肝癌骨轉移了。假若當時即時檢查發現,或許能多活幾年。
開德經常來上海參加學術會議,每次來我這兒都要帶東西給我孫子吃。他生活上要求極為簡單,不愿到飯店去,只要一盤鹽水牛肉、一條魚,再加一點熟菜就解決問題了。有次來我這兒,已是晚上,只是帶他到喬家柵吃了一頓快餐,炒了個魚片,我看飯太少,那兒是可以加飯的,但他堅持沒要加。我知道他飯量大,到現在都認為那天他沒吃飽,覺得很對不住他。2017年十月他來上海的第三天正好是我70周歲生日,我要他多留一天,將三哥、開來他們請來,在飯店吃了一頓飯,當時歡樂場面猶在眼前。
最后一次來上海是2018年7月。開德7月7日做了一臺6小時的大手術,10日CT檢查,診斷肝癌骨轉移并肺部也有病灶。11日到上海仁濟醫院,與我見面的第一句話是:“(生命)還有兩個月。”當時我的眼淚就涌了出來。壓根兒也想不到他這句話竟然一語成讖。16日做了肝部腫瘤介入手術,23日做了骶骨碘125粒子植入手術,25日回巢湖醫院。據一月后在巢湖復查,當時在上海治療效果是不錯的。這期間正好出現PD-1新藥宣傳,研制者獲諾貝爾醫學獎,并在國內上市。在征求多位專家意見后,于9月3日注射了第一針PD-1,10月20日注射到第4針時反應加劇,按報道上說這都是正常反應。我們也都寄希望于反應結束后好好調理,身體就會好轉的。哪知體力下降、又加上肺部感染,終于沒有挺過來。
現在討論治療的對與錯已毫無意義,我們總是往好處想,全家都擰成一股繩,鼓勵開德抗擊病魔,必能取勝。家中只有二哥頭腦最清醒,他畢竟是一輩子從事外科醫療的專家,只有他不時提示風險很大。想想李詠到美國也不能挽回生命,肝癌本身死亡率就很高,開德病情嚴重到肺轉移、骨轉移,即使去美國治療或許亦無濟于事。
今天又當開德祭日,淚已流干,話已說盡,我還能說什么呢?人在萬般無望之時,只能相信天命。開德如此英才,為人行事如此高尚,待人接物如此完美,卻在如此英年而早逝。他是我們最小的弟弟,卻先我等而走,這叫人怎么能接受?于是我只能以“天命如此”來解釋,這雖有點唯心論,但倒可以給人以心理上的安慰。
約1980年,開德在阜陽與二哥嫂及外侄永毅、侄女曉燕、曉鶯的留影
天命既然如此,我們悲痛又有什么用?借用魯迅先生的半句話“為了忘卻”,忘卻悲痛,過好我們的生活,這或許是開德在天之靈所最希望的。親人們,開德生前的好友、同學和學生們,相信天命,忘卻悲痛吧!于是在開德兩周年之際寫了這篇“為了忘卻”,希望開德在天之靈能理解我們。
寫完此文,好似壓在心頭的石頭被移走了,輕松了許多。
附:本人兩年來所作悼念開德的詩詞
哭祭德弟 · 頭七
吾弟開德,為人正直,有口皆碑,醫術高明,救人無數。誰知天妒英才,地滅人杰, 痛失吾弟,焚心碎膽。今日復山,揮淚祭之。
其一
細雨綿綿初入冬,含悲忍淚天地同。
衣食無著童年際,求學難成動亂中。
發憤苦讀成正果,回春妙手濟民窮。
英才天妒失吾弟,裂肺撕肝殺為兄!
其二
欲哭無淚淚已盡,欲喊無聲聲難成。
身探地府無所應,長呼蒼天有回音。
夢德弟 · 三七
反側輾轉夢難成,忽見德弟伴吾身。
笑貌音容今猶在,寒風吹淚到天明。
思德弟 · 夢憶
愁云慘淡陰沉沉,天宇似聞哭泣聲。
世事紛紜降塵世,功德圓滿歸天庭。
夢中屢醒驚坐起,院里常聞談笑聲。
一路好行多珍重,天堂再無劬勞人。
注: 今日本當應是祝賀開德的64周歲誕辰,而今卻是他逝世一月的紀念日。這幾天入睡多是3個多小時,深睡不足30分鐘。今早還夢見到四康找開德,醒來已是鼻酸淚流。恰逄陰云凝重,老天亦在流淚,遂成此篇。
別德弟 · 六七
北風瑟瑟砭骨寒,黃葉飄零滿空山。
火焰沖天哭聲起,望鄉臺上淚如泉。
注: 六七,民間傳說是逝者靈魂登上望鄉臺,最后一次回望親人的時辰。家人在這天也給逝者燒陵和燒化衣服。今日此時,正在送衣物及燒陵,未能親往,往西偏北三鞠躬遙祭開德。自此人神別離,豈不痛哉!
沁園春 · 德弟周年祭
衰草粘天,霧霾匝地,極目悲秋。正霜風凄緊,孤館寂寥,落木蕭瑟,濁水東流。殘陽脈脈,寒鴉點點,觸目傷懷處處愁。悲往事,嘆陰陽相隔,離恨悠悠。
無痕歲月難收,念手足情深夢中游。憶飽嘗甘苦,患難共渡;歷經滄桑,風雨同舟。救死扶傷,朝乾夕惕,懸壺濟世美名留。料而今,應哭拜英靈,淚漫巢州!
注: 上闋吟于昨日傍晚宜昌華興賓館樓上;午夜難寐,汨眼婆娑。下闋成于凌晨1時。選日昔生活留影附后,以永誌其笑貌音容。只恐天宇難達,音訊可通?
朝乾夕惕,典出《易》:“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意謂一天到晚勤奮謹慎,沒有一點疏忽。
臨江仙 二首
其一 · 清明
往昔清明多風雨,扶老攜幼上墳,紙灰飛舞爆竹鳴。家家拜先祖,處處哭亡靈。 今日清明戰病毒,卻是天朗氣清。摯居家中亦消魂。遙遙祭逝者,默默思親人。
其二 · 記夢
昨夜夢中又聚會,弟兄歡宴豪飲,春風楊柳畫中行。湖水如天碧,青山夕照明。 一枕黃粱猶未熟,德弟談笑風生,骨肉情深出義門。溘然人長逝,涕淚濕枕巾。
注: 中國古代,被敕封為“義門”是家族的最高榮譽,如南宋金溪陸氏(陸九淵、陸九思)即為中國家族史上禮儀之家的典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