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綠 皮 火 車
鹽城/胡超敏
19歲,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我背起簡單的行囊,與同伴踏上了北上游玩的列車……
因為旅行經費的限制,我們選擇了近11個小時的快車,也就是俗稱的綠皮火車。綠皮火車比較慢,它的慢倒不是指行駛速度慢,是指它停站的時間長,通俗一點來說,它必須給比它等級高的火車讓路。
也是許久不坐綠皮火車了,排隊時,擠擠攘攘的人群里大包挨著小包,肆無忌憚地碰撞、摩擦,抬頭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甚是讓人望而生畏。
同伴找了個車廂,摸上去便找了個座位讓我先坐著。臨開車時還有一老太太,在檢票員的催促聲中手忙腳亂地上了車。喘著粗氣的她背著一口破麻袋,手腳雖然還算利落,但年紀卻是藏不住的,踉踉蹌蹌地摸索到了一個空位,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行駛中的綠皮火車晃動得厲害,連年輕人站久了都站不住,更別說老太太了,好在她找到了位子。然而,列車在沭陽站上來了個胖胖的中年男人,拿著車票一臉為難地看著老太太,不用多說,大伙兒都知道老太太手里拿的是張站票。老太太也不做聲地、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了……
鄰座的女人不忍心,遞過一個小馬扎,說讓老太太湊合坐坐。老太太接過馬扎,左一句謝謝,右一句謝謝,眼眶早已泛紅。
暮色從窗外襲來,白日里吵吵嚷嚷的車廂漸漸安靜了下來,只有那不知疲憊的車輪“咯嚓咯嚓”有節奏地響著。水泄不通的車廂宛如一個大蒸籠,稠乎乎的空氣凝住了所有人的咽喉,我打開車窗,索性把頭與腿伸出窗外,活絡筋骨,暢飲晚風……直到列車員近乎咆哮的警告,才嚇得趕忙縮回到車廂內。
倚在同伴的肩頭,不知過了多久,惘然間聽到了老太太與鄰座女人一茬接一茬的對話。間斷的幾句對話里,大概知道老太太只有一個女兒,不孝,她便逃跑,全世界想去哪兒是哪兒,浪跡天涯成了她最后的歸宿。她每天只吃兩頓飯,只吃干饅頭蘸涼水……老太太的言語間沒有絲毫嘆息,我想是她的哀嘆早已在不順心的子女身上嘆盡了。
兩人的對話被車廂那頭“腿讓一讓嘞!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的叫賣聲打斷,列車員推著滿滿當當的餐車擠入人群,在狹小的過道中穿梭。
“大娘,來份盒飯嗎?20元一份,有菜有肉還有湯。”列車員駐足在老太太面前,企望著她的回應。
顯然,艱難度日的老太太是不會花20元選擇在列車上飽餐一頓的,她試探性地向列車員訴說著自己糟糕的處境,巴望著能否用10元錢買一份盒飯。
列車員看著老太太麻袋里所剩不多的饅頭,發了慈心,說老板給了他十個飯盒她要交回去200元錢,如果老太太有飯盒,他可以不收錢給她打一份。
飯盒,一時間成為老太太最大的難題,車廂里的好心人們幫著她互相打探著周圍有沒有吃完空出來的方便面盒子,可顯然很難覓尋到。
最終,老太太在連接車廂的通道門處找到了一個別人吃過的、油膩的、甚至還沾滿食物殘渣的飯盒,列車員接過飯盒里打了滿滿一缽飯菜給老太太,飯菜的噴香掩蓋住了飯盒的餿臭氣味,老太太連聲道謝后蹲在車廂拐角,心滿意足地狼吞虎咽起來,那腮幫子一鼓一鼓地打著節拍,仿佛在無聲地告訴人們,什么是幸福。
飯畢間隙,老太太的手機響了,是小小的、老舊的老年機。電話那頭似乎傳來了她最熟悉的鄉音,她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像是面上的一道漣漪,迅速劃過臉部,然后又在眼睛里凝聚成兩點火星,轉瞬消失在渾濁卻溫潤的眼波深處,這天應該是她逃跑出來過得最舒心的一天了吧。
從口袋里摸出了所剩不多的零錢,我輕手輕腳地放進了她的麻袋,她沒有發覺,我也沒有聲張。漫長的時空里,我和鄰座的孩子使喚著眼神逗他開心;與同伴在不大的長桌上密密麻麻攤開兩副撲克;遠遠地望著在過道衛生間里抽煙的中年男人;車開的很慢,以至于偶爾經過一個村莊,還能在轟隆隆的吵雜聲中,聞見裊裊炊煙中隨風飄過來的飯香。
不知何時,列車駛進了站臺,“列車已到達濟南站,請檢查好行李物品,準備下車”的提示音在車廂頂部廣播里響起,老太太與周圍領座的熱心人道了別,拍拍褲腿,小薄扇般大的手拎起麻袋,挪著小步,緩緩地向車門走去。
我看著她花白的頭發、黑色的布鞋以及那蒼老而孤單的背影,閉起了雙眼:她還會走去哪呢?她死后會埋葬在哪里?有沒有人為她送終?她的女兒是否會哭泣?她所擁有的一棟房子會不會落在不孝的女婿手里?
列車發動,在兩聲長鳴中,她與那幾輛停靠在月臺的報廢綠皮火車慢慢消逝在窗角。偷偷轉過頭,我抹了一下眼角……罷了,罷了,是我經歷的太少,這世上,多的是被時代拋下的人與物。
長長的綠皮火車或許終有一天也會被封存在歷史的長河之中,那段懷舊與鄉愁,我們又是否再會記起?面對面的座位,三五分鐘后的稱兄道弟,七八分鐘后的海闊天空,我們是否還能簡單地擁有?故鄉的過客,遠方的歸人,還有不辭而別的朋友與那群一見如故的路人,我們是否還能去慢慢追尋?
在這個高鐵停電、動車脫軌、急功近利的荒謬年代里,向往人性皈依的我們只會越發依戀綠皮火車里那還未消逝的人情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