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 蘭 記
江西/甘姝
入秋的風已有些涼意,給蘭花換土是早就想做的事了。
連續兩年從阿蘭村里的山上挖來的蘭花一盆接一盆連成了一排,今春以來沒有一棵開花,葉子也憔悴枯萎了許多。在野地里放浪形骸,肆意生長的蘭花,進了盆倒嬌貴起來,照料稍不用心便沒好臉色了。
阿蘭從浙江調回來第二年春天,我們攜子邀友隆重的去了她鄉下父母家。
說隆重,因為應邀的男女同學都心下癢癢,不舍得推辭,平時丟不掉的雜務一概不管,一個不少地拼車直奔鄉下而去,只為了阿蘭一句,老土雞殺好了,山上大把竹筍,還有蘭花,不來勿念。
久不沾鄉野氣,令人了無生趣,自然個個珍惜這難得機會,何況又是一群昔日老友。
春山滴翠,竹林幽深,山路匍匐蜿蜒,深紅淺紅的野莓不時一藤藤地出現在腳邊,酸酸甜甜的刺激我們的味蕾。拔竹筍是老年人所愛,此行挖蘭花是重點。
阿蘭前面引路,偶爾回頭,看見這一行人浩浩蕩蕩,眼光爍爍作饑渴狀,突然后悔起來,言辭切切地說:各位手下留情,每人一棵就好,可別把我的寶貝挖空嘍。眾人聞言只掩笑裝癡。
阿蘭話音剛落,一路用鼻子機敏搜尋的花癡靜已經找到目標,略彎下腰扎著馬步,老練而強悍地掄起鋤頭來,旁邊的枝葉被生風的鋤頭牽扯的簌簌作響:是棵正含苞的九節蘭,半開的花蕊里沁出一縷縷的香,這香味即是最好的向導。
幾個小朋友歡呼圍觀,其他大人理智的緊,看一眼便四處散開,急急完成自己的指標去也。
有二十多年沒有上山挖蘭花了,然而蘭之與我,依然是最長情的昔日老友,沒有之一。近郊多數山,許是叨擾人多的緣故,同樣是滿目蒼翠,卻尋不到蘭花的蹤跡,只有這偏僻的遠鄉,清麗的山清麗的水為蘭花保留自由生長的好空氣,難怪阿蘭舍得離開生活近二十年的浙江回到家鄉。
我的眼神不好,居然也能看到散落在松樹腳邊好幾棵蘭花。古詩詞里寫蘭總和孤清、憂郁、絕世獨立等意境相連,其實蘭并不孤獨憂傷,它和松是情深意長的伴侶,葉相對望,根相糾纏。與小時候大不相同的是,因為封山育林的時間不長,眼前這松和蘭都顯得清瘦單薄。
記得娘每年春天都要帶我上附近的山上挖蘭。小時候的山里樹大林密,土被落下的松針杉刺及其他枯闊葉厚厚蓋住,走上去軟軟的潮潮的。從這樣的腐殖土里長出來的蘭花葉寬色綠,身形修長而繁茂,哪似我眼前這發白的干土里長出來這般枯瘦柔弱。
鄉里有個土窯廠,盛產粗制陶盆,娘最喜歡用它來種蘭,而不是像別的女人找個破臉盆種花。
那時候的蘭花滿山皆是,娘會教我細細尋找花色不同的品種,每次只挖個兩三棵即滿足,放在篼籃里,再裝一袋松軟肥沃的腐殖土回家,用磚紅色的陶制花盆一一種下。
現在,錢什么都能買到,我卻無處可尋那樣松軟肥厚的腐殖土了,無怪蘭花不開花。可見花比人執著,它只依戀它的那方土地,而人卻更愿像風里的種子,醉心于滿世界游走,無所掛念,只有老了,才恍然由遠方回想到故土。
都是過三四十歲的七八個大人,一個個專注的尋尋覓覓。小時候,這不值錢的野花,有幾人稀罕過呀,湊的是這份野趣吧?
鋤頭不夠,安子實干地蹲下身子撅起屁股,用十個手指細細扒,硬是把一叢蘭花從板硬的土壤里慢慢刨出來。認識這么多年,我真的沒有看過他如此用心費神的樣子,煞是可愛。
那把花品相還不錯,瘦是瘦點,但花瓣是草綠色,很少見,引來大家爭相一睹為快,女同學則名打趣實關心的俏皮兩句。
這些平日城府深淺的男人女人們,在現世生活里各有苦痛,各有嘴臉。然而此時,嬉笑喧鬧間,伶牙俐齒,情深誼切,仿佛中間二十余年時光并未發生任何改變。
于世事面前,誰都難掩滿心滄桑。但是手撫依然含著原野氣息的蘭花,耳旁是清脆婉轉的鳥鳴聲,鼻息邊又似遠還近地縈繞縷縷的蘭香,誰都不由得心中充盈坦淡如蘭的沉靜。
世界上沒有多少東西能夠永恒。蘭也罷人也罷,父母也罷朋友也罷,當下真誠的相守相伴即是緣,每一次對當下的珍重才鏈接成如此厚重的人生。
我把換好盆的蘭花又一盆盆排好,安子用手刨出來的那叢也在其中,算是珍品。新土是用枯葉一把把揉碎摻雜浮土,自制成的半腐殖土,但愿蘭們能安其土不負我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