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生 · 許志芳
任曉雯
編按:任曉雯有著令人瞠目的辛辣筆力,文辭鞭辟,直如老吏斷案。不動聲色的敘述中,一個個被命運摔打的人躍然紙上。雖遭時代無情淘洗,卻在小說中面目鮮活。感謝任曉雯,寥寥兩三千字,為這些浮沉顛沛的上海人,刻下曾經活過的墓志銘。
兒子張援朝結婚后,王阿妹鮮少登門。最后一趟去,是孫子張奇十歲生日,兒媳許志芳再三邀約。王阿妹入暮方至,用拳頭砸門。張奇聞聲拎來拖鞋。他比奶奶高了,面廓也抽長起來。許志芳迎出門,“姆媽來啦。”王阿妹不換鞋,徑直坐去床沿上,慪氣似地東張西望。
張援朝給母親倒水。王阿妹道:“這是女人家做的事體。”許志芳捧來桃酥。王阿妹道:“忒甜,膩牙齒。”許志芳展示張奇的美術作業,又打開五斗櫥抽屜,道:“奇奇最乖巧了,衣裳疊得整整齊齊,不用大人教。”王阿妹乜斜了眼。許志芳訕訕起來。
捱到晚飯時分。王阿妹不動筷,余人便不動。王阿妹嘗一口青菜炒肉絲,“本地人燒菜,像是鹽缽斗翻脫,”搛一筷咸菜炒小毛魚,“窮人家才天天吃咸菜。”許志芳說:“姆媽嘗嘗肉圓,放了地栗和薺菜。”王阿妹嚼幾口,蹙起眉頭,欲說一嘴,終于沒說。
許志芳曉得,婆婆在外頭抱怨:張援朝討了個蹺腳媳婦,生了個戇大兒子。許志芳覺得,張奇不聰明罷了。他在社區特殊教育學校。同學有耳朵不好的,有腦子不好的,多半腦子不好。張奇比起來,算是聰明的。還當了勞動委員。他擅長揩玻璃,濕毛巾一遍,干報紙一遍。還擅長剝毛豆,一掐一擰,豆子滴溜溜出來。
許志芳走路貼牢墻壁,短腿緩慢落地,長腿奮力撥起。有人等她,就揮手,“你們走,別管我。”想快,快不起來,憋紅了臉。她是南匯人,老三屆。當過紅衛兵,寫過大字報,批過語文老師。一日武斗,被同學用自來水管誤擊,跌落領操臺。骨折愈合后,查出短縮畸形,未得治療。她在機床模型廠待了整十年。參加高考,進了交大機械動力專業。
許志芳不擅理工,一學期瘦八斤,大把落頭發,頂心隱有斑禿。班長張援朝輔導她。翌年結了婚。許志芳畢業后,進內燃機械廠。張援朝說,兒子智力出問題,皆因孕婦許志芳工作忒賣力,“當初我也是看中你勤奮認真。但凡事有度,生活不是打仗。”許志芳道:“講話要有科學根據,保不準是你遺傳不好呢。”
張奇九歲時,廠里福利分房,漏了許志芳。她跑到工會主席辦公室靜坐。別人問她,就落淚,“我把性命都賣給單位了,害得老公也不睬我。”或提醒:“工作忒用力道,領導未必歡喜的。”許志芳不復言語。月馀,從老同學口中打探到,有個專利商標事務所,效益好,正招人。趕忙備考,一考即中。
許志芳辦完辭職手續,在內燃機廠傳達室門前,逮人寒暄作別。車間同事議論,“許志芳立在廠門口,立了半半六十日。”“做給大家看唄。”“她特地跟我講,身上絨線衫新買的,牌子是真維斯。”“還燙頭發了,怪里怪氣,像只蓬頭癡子。”“她一直怪里怪氣。”“哦呦呦,還穿了踏腳褲。”“一腳長,一腳短,哪能踏腳。”眾人嘩笑。
逾數年,許志芳考取專利代理人資格,還自學日語。當了骨干,繼而升為所長助理。又幾年,事務所改制。她得了分紅,每年進賬六十余萬。把錢從家庭賬戶取出,存于自己名下。買個保險柜,鎖了存折,無人時反復數點。
張援朝大哥患了前列腺癌,小妹的兒子要出國留學。許志芳拒絕借錢:“張建國不是罵我鄉下人嗎。”張援朝道:“他一直嘴巴臭,也不是針對你。再講了,小妹待你總不錯。”許志芳道:“她表面客氣,背地里不曉得講啥。你看她對張建國意見大吧,當面比啥人都親熱。”
大年夜聚餐,許志芳被推為上座,挨著王阿妹。她不停繞過王阿妹,給兒子搛菜。腕間的老坑翡翠鐲子,來回撞擊碗盞。
張援朝道:“你今朝沒跟姆媽講過一句閑話。”
許志芳道:“講啥呢,有啥好講。”
“你老早子拼命討好她,是為了她幾只私房銅鈿吧。現在面孔一翻,飛起來了。”
許志芳目光繞了圓臺面轉。一時煞靜。她道:“是啊,我有鈔票了,翅膀硬了。”
開春,王阿妹肺癌過世。許志芳在靜安河濱花園購了房,置一套小葉紫檀中式家具。張援朝與她分居。她閑來無事,學電腦和法語。時或推窗觀景。蘇州河伏在窗底。水色微皺,波光流離,云影子一團團掃過。許志芳有了君臨天下之感。她想做婆婆了。
許志芳幫兒子相親,相了七八個。信息錄入電腦,逐次比照。有個彭曉悅,以為是所長親戚。見過三趟,發現是所長鄰居的遠房侄女。張奇不肯分手。許志芳道:“上海小姑娘介許多,尋個外地人做啥。”僵持數月,她屈服了,“沒辦法,兒子就喜歡漂亮女人。”
許志芳開始盼孫子。白白里盼了兩年。她迫他們看醫生,看過幾遍。又問兒子,和老婆多久“那個”一次。張奇瞇瞇笑,不言語。許志芳夜半躡足去主臥,推一道門縫,張望良久,被彭曉悅發現。許志芳道:“兒子不懂事體,當娘的關心關心。”
至年關,彭曉悅公司聚餐,晚歸。許志芳打電話給前臺,又摸到飯店,鬧一場。回了家,將兒媳的大衣、套裝、小禮服往窗外扔,“穿得像只狐貍精,一天到夜出去尋花頭,”又道,“以為我不心痛啊,都是我家鈔票買的,件件牌子貨。”
一日甫曉,彭曉悅出門上班,再沒回來。帶走了身份證和本科畢業證。許志芳去她單位,發現已辭職。欲尋當初的介紹人,怕失了面子。亂過幾日,到派出所做筆錄。大蓋帽笑道:“不會有啥危險的,多半是跟野男人跑了。”許志芳道:“我們戶口給她,鈔票給她,樣樣物什都給她。啥人會這樣寵牢她。她到辰光懊悔了,不要來求我,”又道,“我兒子要啥有啥,年輕小姑娘隨便挑。”
許志芳復又張羅相親。對介紹人道:“分居兩年就離婚了,現在篤篤定定先挑起來。”張奇不肯見人,追了問:“悅悅呢,悅悅哪里去了。”她答:“死掉了。”如是幾次,動起怒來,“張奇,你就是只戇大,你曉得吧。啥也不會做,只會惹事體。跟你講了別要外地女人的。不是看中你娘有鈔票,啥人眼烏珠瞎掉嫁給你。”張奇癟了嘴,鼻頭微紅。她語氣軟下來,“一個個都拎不清,傷透我的心。”
夜半,許志芳在客廳儲物柜里找安眠藥,聽得電話響。她啊呦捂胸,接了。那廂道:“蹺腳老太婆,受夠你了,去死吧,哈哈哈……”許志芳掛斷,意識到是彭曉悅。仿佛醉了酒,又似瘋癲了。許志芳對牢話筒回罵:“你才去死,鄉下人,小拉三,白眼狼。”一串忙音回應她。
許志芳罵一晌,摜了電話,癱在真皮沙發里。沙發闊大,無邊無際。棗紅的紫檀木茶幾,擺了花瓶、瓷杯、雜志、牙簽罐、遙控器、餐巾紙盒。一方水晶相框立出來。張奇在框內微笑,露一線門牙,看著像個正常人。白襯衫,黑領結。頭發上過油,梳向一邊,貼伏住頭皮,襯得頰頤碩大。那是他的結婚照,身邊人被裁掉了,替上一張七寸黑白相片。相片里是三十來歲的許志芳,直短發,順風耳。尼龍圍巾層層疊疊,宛如花萼襯花朵,襯托她的面龐。她一腿立直,一腿微彎,似要往前邁步。鼓胸捏拳的氣勢,仿佛生活中的一切,統統難不倒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