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陳云,筆名雨飛。南湖區新豐鎮中學語文教師。喜讀書,愛寫作。曾有多篇文章發表于報刊。
夏夜,窗外蟬鳴,客廳里只留一盞燈,讀徐則臣的《耶路撒冷》,那感覺像在一艘大船上,漆黑一片,跟隨著別人的命運顛沛流離、心情起伏。掩卷,慵懶地躺在沙發上。記憶像水一樣一滴一滴,于是故鄉在我的眼前徐徐展開成一幅凸凹有致的畫來。杜毛蛋,大頭,大麗、小兵…....我把記憶梳理了一下靜靜地等待著這些人物的到來。
大頭就這樣挺身而出。
大頭姓李,大我幾歲,據說叫李國棟亦或是李國梁來著。但凡我村之人提及李國棟或者李國梁,除了大頭的爹媽應該無人知曉。"大頭"叫起來多順溜,倍親。大頭名字的由來一點不復雜。因為打小生下來,頭就異常的大,于是他爺爺就說:憨孫兒,頭大聰明,就叫大頭吧。
小時候的大頭,身材比同齡的孩子要壯實,特皮,不是個省油的燈,上個房,揭個瓦,追個雞打只狗的事決對沒少干過。我們村的次牛大王胡彪用學過僅有的幾個漢字編了一段順口溜,來貶排大頭。
“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有雨傘,我有大頭。”當大頭在村里一出現,那些窮樂呵男男女女嚷嚷:“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有雨傘,我有大頭。”大頭非常惱火,對胡彪氣得牙根癢癢。和他對掐吧,他畢竟是個大人,不對掐吧,太窩火。大頭用碩大的腦袋冥想了一晚,一個非常高級的段子就新鮮出爐了。
小永義愛放屁,
一屁放到辣椒地。
辣椒地一拐彎,
拐到臨淮關,
臨淮關再轉彎,
轉到夾河灘。
......
小永義是胡彪的兒子,因愛吃紅薯,每天屁多得要命。臨淮關、夾河灘都是我們的隔壁的一個鎮。這順口溜編得合轍壓韻,朗朗上口,以致于我們每天上學最開心的一件事就是對著永義喊上一段,然后看著永義漲紅著臉,像急著生蛋的母雞一樣到處尋找雞窩。
后來這個順口溜也成了我們30年同學聚會的保留節目。而這時永義,已經可以臉不紅心不跳的跟著我們一起唱起這段順口溜,那個叫永義的人似乎是個與他不相干的人。永義不再我們口中那個只會放屁的永義,他已經是一個聾啞孩子的父親,一個傳承鳳畫藝術的民間藝人。這是后話。
兒時的雨天會有很多樂趣,比如穿著水鞋踩水凼。大人說:那有水坑不要去啊!偏不,瞅準工夫,踩得水花飛濺,開心得不得了!大頭也沒閑著,他不知道從哪找來一個玻璃瓶開心地上拋,然后在我們的尖叫聲中穩穩地接住。
"大頭,不能那樣玩啊,太危險了!"路過的大人黑著臉說。
"叔,你放心,砸頭賠蛋。"大頭自信滿滿。叔背著手嘆著氣走遠了。
大頭越拋越高,每次都危險的讓人擔心但每次都妥妥地接住。"砸頭賠蛋,砸頭賠蛋!"我們站在遠遠的地方起哄。"你們要不要來試試。"他試圖慫恿我們,"不要--",他的"緊"字還沒有出口,便"啊"的一聲倒在了地上。血從他腦袋邊上噴涌而出。小伙伴們如鳥獸散。從此"砸頭賠蛋"典故是我們村家長教育孩子的圣經,再添加冗長的說教(此處省略一萬字)。大頭在娃們的心中成了十惡不赫的魔王。
那個年代生活簡單像一部機器,大頭的紕漏讓單調的鄉村生活充滿情趣。
一天太長,一年太短。匆匆,太匆匆。大頭很快成長了一個英俊的青年。一張國字臉,兩道濃濃的眉毛泛著柔柔的漣漪,好像一直都帶著笑。略微白晢的皮膚,很好突出了他俊朗的五官。在他的周圍,方圓幾里都㪚發著雄性的荷爾蒙的氣息,既玉樹臨風又氣宇軒昂。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小鮮肉一枚,但又跟現在滿屏煙熏妝的小鮮肉們不可同日而語。
22歲的大頭剛和村里的金霞搭訕上,就傳來他奶奶去世的噩耗。他奶奶早上還在地里鋤草,中午吃飯時半根長豇豆搭在嘴上,頭一偏,人沒了。瘁不及防的災難面前,大頭一家人,手忙腳亂地辦完了喪事。而后續的問題也接踵而至。
吾鄉有個習俗,親人去逝的三年是守孝時間,婚嫁是最忌諱的。非婚嫁不可,就只能在在"五七"之內完成 。五七,我來科普一下,按照農村習俗,人是從剛死的那天算起,每隔七天做一次祭奠,頭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斷七。從心理學的角度講,用一個個祭日一點點削弱你的衰傷,用拉長的時間距離淡化你的痛苦。鄉下有種說法一個人的真正意義上消亡是五七這天。因為五七之內亡者是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到了五七這天,他還會回家,最后看看他的家人,然后去投胎,或是去陰司居住。因此五七成了喪葬文化的重要環節而倍加重視。而后面就是百日、周年、三年的守孝環節。
風華正茂的大頭再過三年結婚那怎么行呢?晚婚不說,還有世道變遷,像金霞這樣曼妙的女子能等他三年嗎?大頭這么一想便更加局促不安了,"我要結婚!我要結婚!"他不再掩飾自己的情感,他需要有一個柔軟的身體慰藉他空虛的內心。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金霞是吾村最美的女人,沒有之一。她自帶輕靈之氣,美目含情,桃腮帶笑,身材窈窕,更討男人喜歡的她有一點點小嗲。
那時候吾村辦了一個玩具廠,村里的女人們都聚集在那里。廠里回響著《濤聲依舊》,她可以毫不掩飾地大呼小叫:“是毛寧的歌,超級帥的,我喜歡毛寧,我就喜歡毛寧!”她的神情和語態都像極了一個任性的少女。用今天的話來說是毛寧的骨灰級們粉絲。在那樣的年代這么咋咋呼呼地說喜歡一個人會被人恥笑的。傳統文化下的女子要說出心事或表達出某些語言,會受到很多約束,更何況在那聚集全村婦女同志的玩具廠。
而大頭恰恰神似毛寧。所以有些緣分是上天注定的。張愛玲說過: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愛情是個莫名其妙的東西。
這兩個人就這么一拍即合。沒有鮮艷的大紅的囍字,沒有吹吹打打的喇叭聲響,像電影《花樣年華》的張曼玉那樣,穿著素色的旗袍,她搖曳生姿地走進大頭家的屋子。
他們大概也有一段琴瑟和鳴的日子。
她漸漸發現此大頭只不過是偽毛寧。毛寧180,大頭178,毛寧雙子座,大頭天蝎座。毛寧的發型是右邊分的,大頭的頭發是左邊分的.....想象力越是豐富,煩惱必定越要深重。現實注定是殘缺的,理想注定是完美的。
"我喜歡毛寧,我就是喜歡毛寧!""喜歡他,你和他過好了!"沖突越來越強烈,毛寧在她心中越來越完美。理想和現實的沖突,讓他選擇了逃避。他逃離家園去省城開租車。
城市的喧囂帶來可觀的收入也帶來了萬分的疲憊。
她在鄉下的婚房里一會坐,一會兒臥,一會迷茫的望著窗外,一會兒想入非非。"他大概不喜歡我了吧。""他大概外面有別人了吧。"她惴惴不安地給他打電話過去。她豎著耳朵一樣聆聽電話里的背景,直到有一天她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她的心像電擊一樣迅速綿軟下去。
離婚!虛虛實實的一切都成了現實。大頭拼命地工作也拼命地更換女人。她也拼命地憔悴起來,抽煙打麻將,在人群喧鬧中揮霍她的時光。每每看到她燻黃的手指和滿嘴的黑牙總讓我想起高中課本里的一篇文章——《人又少了一個》。如是游游蕩蕩了幾年,她迅速枯萎凋謝卻再也不會在人群中眼睛亮亮地說:我喜歡毛寧。
再后來她嫁給了她的麻友。麻友有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男人出去干活,她就牌桌上不起場。男孩在空蕩蕩的家里找不到溫暖就四處游蕩。月黑風高的夜晚,當男人在柴草垛里找到三天未回家的兒子,他已經做好了決定。她再次被離婚。
.......
韶光易逝,歲月如梭。
在都市打拼的大頭四十幾歲年紀就患上了胰腺癌。晚期。女友們如鳥獸散。碩壯的神似毛寧的大頭也迅速枯萎,癌癥的疼痛讓他不分晝夜的哀嚎。不痛的時候,他常常想起那個叫霞兒姑娘。她不就是有點"作"嘛,為什么不難得糊涂,為什么非要涇渭分明?真tmd扯蛋!大頭這些年勞苦奔波也沒攢下幾兩銀子,都送給醫院還遠遠不夠。兄弟姐妹每家掏出一點,他們要救大頭啊一一那是親人啊!
她也來了,她見不得別人的痛楚,她只是一言不發的流淚。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說:如果......如果......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三個月后的他走了。
"這個憨孫兒,頭挺大的,就叫大頭吧"
“大頭大頭,
下雨不愁,
人有雨傘,
我有大頭。”
每想到這時,她覺得有個硬硬的東西哽在心里。
